槐樹坳的空氣,仿佛在二狗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氣時就徹底凝固了,沉重得能擰出水來。哀戚的哭聲斷斷續續,像拉壞了的破風箱,混雜著劣質香燭燃燒時散發出的、足以熏死蚊子的嗆人煙霧,頑固地縈繞在李家那間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里。蘇楠縮在墻角,努力把自己偽裝成一塊不起眼的、沾滿灰塵的土坷垃。他看著門板上那具覆蓋著白布的瘦小身軀,心里像壓了塊浸透水的青石,沉甸甸,涼颼颼。
窩頭咸菜的日子本就難熬得像吞砂紙,現在再加上這濃郁的死亡氣息,連那點粗糲的救命糧都變得難以下咽,堵在嗓子眼,噎得他直翻白眼。他偷偷瞄了一眼供桌上那幾個干癟的窩頭,內心哀嚎:
> *“二狗奶奶啊,您老走就走吧,好歹把這供桌上的窩頭‘帶’走啊!留這兒多浪費!反正您也用不上了,不如便宜便宜我這餓得前胸貼后背的可憐蟲?您放心,我保證吃得干干凈凈,連渣都不剩,絕對不給您丟人!唉,算了,趙鐵柱那廝肯定又在外面盯著呢,偷吃供品?這罪名夠他扣光我一年的工分了……”*
“二狗他奶…苦了一輩子,總算歇了…”旁邊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嬸子用臟兮兮的袖口抹著淚,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木頭。
歇了?蘇楠心里嘀咕,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 *“歇?在這鬼地方,死了怕也難安生!您瞅瞅祠堂里那幾位‘祖宗’,像能歇著的樣子嗎?指不定晚上就出來溜達了!還有趙鐵柱,他比鬼還精神,天天琢磨著扣工分,死了肯定也是個‘勞模鬼’,繼續扣陰間的工分!”*
幾乎是習慣性的警惕,一絲微弱的“通幽”之力被他下意識地運轉起來。并非刻意探查,純粹是這鬼地方待久了養成的“職業病”——跟狗鼻子聞肉一個道理。果然!一絲若有若無、粘稠冰冷的怨念,如同看不見的蛛網般纏繞在靈堂周圍。這怨念并非來自門板上那位剛歇下的二狗奶奶,倒像是從祠堂那個“大兇宅”方向飄來的、積年累月沉淀下來的污穢氣息,陰魂不散。蘇楠趕緊收了念頭,用力揉了揉瞬間發脹刺痛的太陽穴,疼得他齜牙咧嘴。
> *“嘶…這破‘通幽’,好用是好用,就是副作用太實在!工分沒掙著幾個,頭疼病倒是快練成絕技了!再這么下去,沒被餓死,先被頭疼疼死了!這買賣虧大發了!”*
守靈到了后半夜,油燈的火苗被不知從哪個耗子洞鉆進來的陰風吹得搖曳不定,像喝醉了酒的舞娘,在四面漏風的土墻上投下張牙舞爪、奇形怪狀的影子。守夜的漢子們哈欠連天,腦袋一點一點,仿佛在給二狗奶奶表演“磕頭舞”。婦孺們擠在里屋的土炕上,呼吸沉重,昏昏欲睡。蘇楠靠著冰冷的土墻,眼皮也沉得像灌了鉛,腦袋一點一點地往胸前栽,心里還在頑強地吐槽:
> *“這破地方,連鬼都懶得出來溜達嗎?無聊死了…還不如扣工分刺激…趙鐵柱那廝今晚怎么沒來查崗?該不會是…他自己也怕鬼吧?哈!要是能拍到他被嚇尿褲子的樣子,老子以后工分被扣光也值了……”*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滑入夢鄉的邊緣——
“哐當!!!”
一聲悶響,如同千斤重的棺材板砸在地上!緊接著是令人牙酸、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咯吱…咯吱…”聲,尖銳刺耳,仿佛有餓急眼的野獸在用鐵爪子瘋狂撓著硬木門板!
這聲音像一盆加了冰塊的涼水,瞬間澆醒了所有人!昏沉的睡意被這突如其來的、刺骨的寒意驅散得一干二凈!
蘇楠猛地睜開眼,心臟像是被一只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的手狠狠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他驚恐地看到,停放二狗奶奶尸體的那張老舊門板,此刻正像抽了風一樣劇烈地上下顛簸、左右搖晃!蓋尸體的白布滑落一角,露出了下面一只青灰色的、干癟得像老樹根的手。
而那只手的指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生長!原本灰白的指甲變得烏黑油亮,又尖又長,如同淬了毒的匕首!那指甲刮在粗糙的門板上,發出更加刺耳的噪音,聽得人頭皮發麻!尸體原本緊閉的嘴微微張開,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在拼命抽氣的怪響!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年咸魚、爛泥塘底和腐肉堆的腥臭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蓋過了劣質香燭的味道!
“娘咧!!!尸…尸變了!!!”一個守夜的漢子嚇得魂飛魄散,聲音都劈了叉,連滾帶爬地就往門口沖,慌亂中一腳踢翻了地上的尿壺,黃澄澄的液體流了一地,更添幾分混亂和“味道”。
“鬼啊!詐尸啦!快跑啊!!!”恐懼像點燃的炮仗,在人群中轟然炸開!桌椅被撞翻,發出稀里嘩啦的巨響。油燈被打翻在地,火苗“騰”地一下舔舐上干燥的茅草和散落的紙錢,瞬間燃起一小片橘紅色的火光!哭喊聲、尖叫聲、碰撞聲、踩踏聲亂成一鍋沸騰的、加了恐懼佐料的八寶粥!
蘇楠也被洶涌的、只想逃命的人流裹挾著,“砰”地一聲重重撞在土墻上,疼得他眼冒金星,差點把隔夜的窩頭都吐出來。
> *“哎喲我去!誰踩我腳了?!哪個缺德的推我?!跑路也要講基本法啊!哎!李寡婦!你假發套掛門框上了!別拽了!命要緊啊大姐!”*
他眼睜睜看著門板上的尸體動作幅度越來越大,那雙長滿黑指甲的鬼爪猛地抬起,青黑色的皮膚下,似乎有無數條細小的蛆蟲在瘋狂蠕動!更恐怖的是,那眼皮下的眼珠子在劇烈地滾動,仿佛下一刻就要睜開,射出擇人而噬的兇光!
跑不掉了!唯一的門口被逃命的人堵得水泄不通,比過年趕集還熱鬧,就是氣氛不對。
死亡的腥風混雜著尿騷味和焦糊味撲面而來。蘇楠渾身汗毛倒豎,血液幾乎凍結成冰棍。求生的本能像一桶滾燙的辣椒油,瞬間澆遍全身,燒得他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他眼角的余光像雷達一樣瘋狂掃視,瞬間鎖定——供桌上,插在粗瓷碗里的三根線香旁邊,赫然靠著一根手臂粗、油光锃亮、一看就經常用來頂門的**桃木棍**!那玩意兒杵在那兒,像個忠誠的衛士,雖然平時主要職責是頂門防賊,但此刻在蘇楠眼里,它簡直比金箍棒還耀眼!
來不及思考!也顧不上什么工分扣不扣了!在那具尸體猛地挺起上半身,渾濁的眼皮“唰”地一下掀開,露出兩顆布滿血絲、毫無生氣的灰白眼珠,并且那眼珠似乎瞬間就鎖定了縮在墻角的蘇楠的剎那——
蘇楠爆發了!
他像一頭被幾十條餓狼逼到懸崖邊的野狗,體內源自地煞術的那股微弱、陰冷的氣息,在極致的恐懼下如同被潑了油的干柴,“轟”地一下沸騰燃燒起來!他所有的意志力、所有對窩頭的渴望、所有對趙鐵柱扣工分的憤怒、所有對祠堂深處那玩意的恐懼,統統化作一股邪勁兒!
“通幽”能力被他強行催發到極限!不是為了傾聽那些要命的低語,而是為了“看”——像X光一樣,穿透那翻涌的死氣,找到最污濁、最惡毒的核心!
在那雙灰白眼珠徹底鎖定他,一股冰冷的惡意如同實質般刺來的剎那,蘇楠看清了!濃得化不開的死氣,在尸體的心口位置,凝聚成一個不斷扭曲、旋轉、散發著濃烈惡意的漆黑旋渦!那就是源頭!
“給老子——躺回去!!!你個不講武德的!!!”蘇楠嘶吼著,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用力而扭曲變形,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他雙手掄圓了那根沉甸甸的**桃木棍**,用盡吃奶、便秘、外加被趙鐵柱扣工分時憋屈的力氣,朝著那翻涌著死氣的胸口黑點,狠狠劈了下去!動作標準得可以去參加“打地煞”錦標賽!
“噗嗤——!”
棍身擊中目標的聲音,并不像打在血肉上,反而像是用燒火棍捅破了一個灌滿了臭泥漿和腐爛水草的破皮囊!一股濃郁如墨、帶著刺骨陰寒和加倍濃烈腐臭的**黑氣**,“噗”地一聲猛地從尸體胸口炸開!伴隨著一聲凄厲非人、能刺穿耳膜的尖嘯!那挺起的尸體像被通了高壓電,劇烈地**抽搐**起來,四肢像提線木偶被喝醉酒的師傅操控著,瘋狂而無規則地舞動,烏黑的指甲刮在門板上,發出令人頭皮徹底炸裂、恨不得當場剃光頭的噪音!
蘇楠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帶著陰冷寒意的反震力,順著桃木棍洶涌傳來!震得他虎口瞬間崩裂,鮮血直流,雙臂麻木得像是灌了鉛,胸口更是像被狂奔的野牛狠狠撞中,喉頭一甜,一股腥氣涌了上來,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 *“臥槽!勁兒這么大?!這老太太生前是練舉重的嗎?!還是這‘通幽’給我開了個‘傷害反彈’的被動?!”*
他死死咬著后槽牙,牙齦都快咬出血了,用身體的全部重量和求生的本能壓住桃木棍,雙腳死死蹬著地面,像焊死在那里一樣,絕不讓它脫手!心里還在瘋狂吐槽給自己打氣:
> *“頂住!蘇楠!想想窩頭!想想咸菜!想想趙鐵柱那張欠揍的臉!你要是松手了,明天全村吃的席就是你的!還是老太太主廚!主菜是‘清蒸蘇楠’!”*
黑氣四溢,帶著冰窖般的陰寒和能把人熏暈過去的腐臭,迅速彌漫了整個屋子。門外擠在門口沒跑掉的村民被這味道一沖,頓時干嘔聲一片,連趙鐵柱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尸體抽搐的幅度越來越小,頻率越來越慢,最終,那雙曾瘋狂舞動的鬼爪無力地垂下,渾濁的灰白眼珠徹底失去了最后一點兇光,變得一片死寂。只有胸口被桃木棍擊中的地方,留下一個焦黑的、深陷的印記,周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如同放久了發霉的豬肝般的青紫色。
屋內死寂一片。
只剩下茅草燃燒發出的微弱“噼啪”聲,以及門外遠處傳來的、如同背景音樂般的混亂哭喊和“有鬼啊”的尖叫。
蘇楠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噗通”一聲像一灘爛泥般跪倒在地,那根救命的桃木棍也“哐當”一聲掉在他身邊。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腐臭味,每一次呼氣都感覺肺管子火辣辣地疼。冷汗像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破棉襖,冰冷地貼在身上。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舞,劇烈的頭痛和胸口的悶痛像兩把鈍刀子在反復切割,讓他恨不得當場暈過去。
> *“完犢子…這下真成‘工傷’了…不知道算不算‘因公斗毆僵尸’?趙鐵柱能給報銷醫藥費…不,窩頭費嗎?估計夠嗆,這廝肯定說我是封建迷信頭子……”*
“蘇…蘇楠?”一個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門口,擠滿了去而復返、驚魂未定、臉色比門板上那位還白的村民。搖曳的火光映照下,他們的臉上寫滿了極致的恐懼、難以置信以及…一種看怪物般的眼神。而站在最前面的兩個人,如同兩尊煞神——左邊是臉色鐵青、腮幫子咬得咯咯響、仿佛隨時要爆炸的民兵隊長**趙鐵柱**;右邊是拄著棗木拐杖、眼神幽深如古井寒潭、臉上皺紋仿佛又深刻了幾分的**族老七爺**。
趙鐵柱的目光像兩把剛從冰水里撈出來、又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釘在跪倒在地、狼狽不堪的蘇楠身上,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他的視線掃過門板上胸口焦黑、徹底安靜下來的尸體,又落在那根掉在地上、沾著黑氣和蘇楠虎口血跡的桃木棍上。他一步踏進門檻,沉重的腳步踩在混合著尿液、灰燼和不明液體的地面上,帶著壓抑不住的滔天怒火和一絲極力掩飾卻藏不住的驚疑,厲聲喝問,聲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塵都簌簌往下掉:
“蘇楠!你搞的什么鬼名堂?!這裝神弄鬼、封建迷信的把戲,你他媽從哪里學來的?!說!!!”他手指幾乎要戳到蘇楠的鼻尖。
而一旁的七爺,那雙渾濁的老眼卻并未看暴怒的趙鐵柱,也未看門板上安息(或者說被迫安息)的二狗奶奶,只是死死地盯著地上那根普普通通、沾滿污穢的**桃木棍**。枯瘦如鷹爪的手指緊緊攥著拐杖的龍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青筋畢露。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光芒——有驚詫,有審視,有深深的疑慮,甚至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忌憚?仿佛那根頂門棍不是木頭,而是某種既熟悉又令他骨子里感到恐懼的禁忌之物。他沉默著,那沉默如同實質的寒冰,比趙鐵柱那炸雷般的怒吼更讓人心頭發毛,脊背發涼。
蘇楠喘著粗氣,抬頭看著眼前這二位“門神”,再看看周圍村民看怪物一樣的眼神,心里一片冰涼,只剩下一個念頭:
> *“完了…這下工分怕是要扣到孫子輩了…說不定還得去公社‘學習班’深造…深造個屁!老子剛打完僵尸,能不能先給口吃的啊!餓死鬼也是鬼啊!”*
他張了張嘴,想解釋,卻發現自己喉嚨干得冒煙,連個屁都放不出來。胸口那處貼著符紙的地方,似乎隱隱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是錯覺,還是……那后山的廢觀,在向他招手?或者說,是在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