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野鬼坡回來后的幾天,槐樹坳的氣氛越發壓抑。寒潭水猴的陰影尚未散去,二狗奶奶的喪事又給村子蒙上一層悲戚。更糟糕的是,一種看不見的“病”開始在村里蔓延。
起初是雞鴨。好端端在院子里啄食的雞,突然就會一頭栽倒,蹬兩下腿就不動了。掰開眼睛一看,眼珠子蒙著一層詭異的灰綠色。羽毛也大把大把地脫落,露出下面發青發紫的皮肉,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腐臭味。緊接著,是豬圈里的豬。
先是食欲不振,蔫蔫地趴著。接著就開始發高燒,渾身滾燙,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皮膚上會莫名其妙地出現一塊塊紫黑色的斑塊,像淤血,又像潰爛的前兆。這些斑塊蔓延得很快,豬會變得極度狂躁,用身體撞擊豬圈,或者虛弱地癱倒,發出痛苦的哼唧,最終在短短一兩天內斃命。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迅速在村民中傳染開來。
“瘟神!瘟神來了!”
“是壞人投毒!破壞生產!”
“報應…是報應啊…祠堂里的東西發怒了…”
“我家的豬啊!那可是過年的指望啊!”
“雞死光了,豬也病了,這日子還咋過啊…”
各種流言蜚語在田間地頭、灶臺炕沿傳播。工作組的人帶著口罩,一臉嚴肅地在村里巡視,檢查水源、食物,盤問可疑人員,尤其是“成分不好”的,更是重點盯防對象。趙鐵柱臉色鐵青,帶著民兵挨家挨戶盤查,勒令各家各戶死掉的禽畜必須深埋,不許亂扔,更不許私下煮食,違者重罰!空氣中彌漫著消毒石灰水的刺鼻味道,也掩蓋不住那越來越濃的死亡氣息和人心惶惶。
蘇楠和老道士躲在廢觀里,消息閉塞了許多。直到黃三爺叼著一只眼珠發綠、羽毛脫落的死麻雀丟在他們面前,兩人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這…”蘇楠看著死狀詭異的麻雀,心頭一沉。
老道士掙扎著起身,拿起那只麻雀仔細查看。他掰開鳥喙,看了看口腔,又摸了摸僵硬的尸體,尤其是那些發青發紫的皮膚。最后,他用指甲刮下一點皮屑,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伸出舌頭極其小心地舔了一下(嚇得蘇楠差點跳起來),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疙瘩。
“不是尋常時疫…”道士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看向蘇楠,又望向槐樹坳的方向,“眼珠泛綠,皮肉發紫潰爛,高燒速死…體內有一股驅之不散的陰寒死氣,帶著…水腥和沉腐的味道。”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這是**陰毒**!地底淤積的陰煞穢氣,混合了水底沉尸的尸毒怨念,在特定風水格局(鎖龍釘破壞)和詛咒松動(祠堂封印不穩)之下,郁結成形,散溢出來了!此毒侵蝕活物生機,先禽畜,后…人!”
“陰毒?!”蘇楠倒吸一口涼氣,“會…會傳染給人?”
“禽畜體弱,首當其沖。人若體虛氣弱,或長時間接觸病畜死畜,吸入過多穢氣,也難逃一劫!”道士臉色灰敗,“此乃詛咒爆發之前兆!地陰羅剎的力量在滲透,它在…提前收割‘利息’!若不設法遏制,待瘟疫蔓延至人,便是大禍臨頭!”
“那怎么辦?”蘇楠急了。他雖然對村里許多人沒什么好感,但若真看著一村人染上這種詭異的“陰毒”瘟疫死去,他也無法接受。更何況,這毒顯然與祠堂的詛咒息息相關。
老道士翻出他那本《百草陰鑒》,枯瘦的手指在發黃的紙頁上快速劃過:“陰毒屬寒、屬穢、屬死!需以至陽破煞、清穢解毒之物化解!尋常草藥難及根本…需**烈陽草**、**雄雞冠血**(取其至陽)、**無根水**(晨露)、輔以**祛陰符**化水,內外兼施,或可一試!”
他指著書上幾株形態奇特的植物圖譜:“烈陽草喜陰煞之地卻又蘊含一絲陽火之精,常生于老墳背陰處、古井旁、或…亂葬崗極陰之穴附近!雄雞冠血需取自三年以上、氣血旺盛的大公雞。無根水好辦,晨露即可。祛陰符…我來教你畫法,但需朱砂、黃紙,還有…引動符力的‘氣’。”道士看向蘇楠,意思很明顯,朱砂黃紙難尋,畫符的主力只能是他這個半吊子。
時間緊迫!蘇楠立刻行動。黃紙沒有,他撕下自己那本《赤腳醫生手冊》后面幾頁空白紙(心疼得要命)。朱砂更是奢望,只能用老道士剩下的一點赤硝石粉混合他自己的…幾滴指尖血代替(道士說童子血也帶點陽氣)。
老道士強撐著精神,用樹枝在地上畫出“祛陰符”的復雜符文,一筆一劃講解其中關竅和意念引導。這比凈衣符難了數倍不止!蘇楠看得頭昏眼花,只覺得那扭曲的線條蘊含著某種玄奧又兇險的力量。
“此符核心在于‘驅’與‘化’,意念需凝練如針,引動一絲純陽破煞之力,貫注筆端!心念不純,法力不繼,則符箓無效,甚至反噬!”道士嚴肅警告。
接下來兩天,蘇楠成了廢觀里最忙碌的人。白天,他像個真正的采藥人,憑借“識地”的微弱感應和老道士的描述,在亂葬崗、古井附近、甚至寒潭外圍(心驚膽戰)尋找那稀有的“烈陽草”。這草極其難尋,通體暗紅,葉片細長帶鋸齒,靠近能感到一絲微弱的暖意。他幾乎翻遍了野鬼坡,才在靠近一處塌陷古墓的裂縫里找到幾株。
收集晨露也是個辛苦活,天不亮就得拿著破陶罐去草木茂盛處小心收集。
最折磨人的是畫符。沒有正經朱砂黃紙,效果大打折扣。他盤膝坐在廢觀冰冷的地上,借著破窗透進的月光或天光,用削尖的木棍蘸著赤硝石粉和指尖血混合的“墨汁”,在粗糙的紙頁上,一筆一劃地臨摹那復雜無比的祛陰符。
失敗!失敗!還是失敗!
要么是意念無法集中,畫到一半線條中斷,符紙嗤一聲自燃成灰。
要么是意念灌注過猛,符紙承受不住,“噗”地裂開。
要么是畫完后毫無靈光波動,死氣沉沉,顯然是個廢品。
每一次失敗,都意味著珍貴材料的浪費(赤硝粉越來越少,他的指尖也多了好幾個口子),也讓他本就虛弱的身體和精神更加疲憊。他感覺畫符比跟水猴子賽跑還累,腦袋一陣陣發暈。
“心要靜!意要凝!氣要沉!想著你要驅散的是那陰冷、污穢、死氣!把你的憤怒,對那**不公的憤怒,對小石頭下落的擔憂,都化入那破煞的意念里!”老道士在一旁不時提點,聲音嚴厲。
終于,在浪費了七八張“紙”、耗費了大半夜之后,蘇楠在精神極度疲憊、近乎麻木的狀態下,鬼使神差地畫成了第一張勉強能看的祛陰符!
當最后一筆落下,那粗糙紙張上,用赤硝血墨畫成的扭曲符文,竟然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散發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暖驅邪的氣息!雖然微弱得像風中的燭火,但成功了!
“成了!”蘇楠差點喜極而泣,眼前一黑,差點栽倒。
材料有限,他只成功畫出兩張符。雄雞冠血?村里雞都快死絕了,三年大公雞更是稀有。只能退而求其次,蘇楠冒險潛回村邊,用幾顆野果賄賂了黃三爺,讓它去偷一只還算精神的半大公雞。黃三爺不負眾望,叼回來一只被它揍暈的蘆花雞。蘇楠忍著惡心,取了點雞冠血。
萬事俱備。恰好這天,村里傳來消息,生產隊豬圈里那頭最肥的、準備過年交任務的種豬“黑旋風”,也開始出現癥狀了!蔫了吧唧,不吃食,皮膚上出現了一小塊紫斑!
機會!
深夜,萬籟俱寂。蘇楠像個幽靈,憑借對村子的熟悉和“通幽”對活物氣息的微弱感知(避開巡邏民兵),悄悄摸到了生產隊豬圈附近。
豬圈里臭氣熏天。其他幾頭豬狀況也很差,但“黑旋風”的情況最嚴重,趴在角落的干草上,喘氣聲如同破風箱,那塊紫斑已經擴散到巴掌大,在昏暗的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蘇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摸出陶罐,里面是混合了搗碎的烈陽草汁液、晨露和幾滴雄雞冠血的藥液。然后,他取出那張珍貴的祛陰符,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用意念引動符箓!
噗!
符紙無火自燃,瞬間化作一小團明亮的金色火焰!蘇楠迅速將燃燒的符紙丟入陶罐的藥液中!
嗤啦——!
一陣白煙冒起,伴隨著奇異的、如同冷水滴入熱油的聲響。陶罐里的藥液瞬間翻滾起來,顏色由渾濁變得清亮了些,散發出一種混合著草藥清香、血腥氣和微弱陽光氣息的奇異味道,其中那股驅邪破煞的暖意明顯增強了!
成了!符水!
蘇楠不敢耽擱,立刻將陶罐里的符水順著食槽的縫隙,小心翼翼地倒進靠近“黑旋風”嘴邊的地方。那豬似乎聞到了味道,虛弱地抬起頭,伸出舌頭舔了舔。
有門!
蘇楠屏住呼吸觀察。時間一點點過去,豬圈里只有其他病豬痛苦的哼唧和黑旋風粗重的喘息。
就在蘇楠快要絕望,以為失敗時,黑旋風的身體突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緊接著,它猛地張開嘴,“哇”地一聲吐出一大灘黑綠色、散發著惡臭的粘稠液體!吐完之后,它那粗重的喘息竟然平緩了一些,雖然依舊虛弱,但原本死氣沉沉的眼睛里,似乎恢復了一絲微弱的光彩!更明顯的是,它皮膚上那塊巴掌大的紫斑,顏色似乎…變淡了一點?
有效!真的有效!
蘇楠狂喜!但他不敢久留,立刻收拾東西準備撤離。
就在這時,一道刺眼的手電筒光柱猛地掃了過來!同時響起一聲厲喝:
“誰?!誰在那兒?!”
蘇楠的心瞬間沉到谷底!是趙鐵柱!他怎么在這兒?!
光柱牢牢鎖定了蹲在豬圈旁的蘇楠!
趙鐵柱高大的身影從陰影里走出來,臉色在晃動的電筒光下顯得格外陰沉。他銳利的目光掃過蘇楠,掃過地上那灘黑綠色的嘔吐物,又掃過蘇楠手里還沒來得及藏起來的破陶罐,罐口還殘留著藥液的痕跡。
“蘇楠?”趙鐵柱的聲音冷得像冰,“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在生產隊豬圈干什么?這豬…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如刀,釘在剛剛嘔吐完、似乎好了一點的黑旋風身上。
蘇楠腦子飛速轉動,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完了!被逮個正著!怎么辦?說真話?說自己在用符水救豬?那等于承認搞封建迷信,是找死!
電光火石間,他看到豬食槽里殘留的一些野菜根莖(隊里用來喂豬的),又想起自己“赤腳醫生”手冊上學來的那點可憐知識。一個荒謬卻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念頭冒了出來。
他猛地舉起手中的破陶罐,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
“報…報告隊長!我…我發現豬病了!想起…想起手冊上說,有些草藥能治瘟病!我就…就采了點草藥,搗碎了想試試!沒…沒別的意思!就想給生產隊…保住這頭種豬!”他指了指陶罐底部殘留的烈陽草碎渣和那點藥液痕跡。
趙鐵柱狐疑的目光在蘇楠臉上、陶罐、黑旋風身上來回掃視。黑旋風那嘔吐后似乎好轉的跡象,是實實在在的。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點黑旋風吐出的黑綠色粘液,湊到鼻子下聞了聞,那惡臭讓他皺緊了眉頭。
“草藥?”趙鐵柱的聲音帶著濃濃的不信,“什么草藥這么靈?獸醫站的人都束手無策!”
“是…是土方子!我…我爺爺以前傳下來的!”蘇楠硬著頭皮胡謅,心臟怦怦直跳,“叫…叫‘祛瘟草’!后山采的!隊長您看,這豬吐了之后,是不是喘氣好點了?那紫斑…好像也沒那么黑了?”他指著黑旋風,試圖引導趙鐵柱的注意力。
趙鐵柱仔細看了看黑旋風,又看了看蘇楠那張因虛弱和緊張而格外蒼白的臉,以及他手里那個破得不能再破的陶罐。一個“成分不好”、平時蔫了吧唧的窮小子,深更半夜冒著被抓的風險,就為了用不知道哪里挖的野草救生產隊的豬?這理由…荒謬,但似乎…又有點說得通?關鍵是,豬似乎真的有點反應。
他沉默了片刻,那銳利的目光仿佛要把蘇楠刺穿。最終,他冷哼一聲,沒有立刻抓人,而是沉聲道:
“蘇楠,你最好說的是實話!這豬要是真能活下來,算你立功!要是活不下來,或者搞什么封建迷信的名堂…”他拍了拍腰間鼓鼓囊囊的槍套,威脅之意不言而喻。“現在,滾回去!明天一早,到隊部來!把你這‘祛瘟草’的事,給老子交代清楚!”
說完,趙鐵柱不再看蘇楠,打著手電,又仔細檢查了一下豬圈,尤其是那頭黑旋風,才轉身大步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蘇楠癱坐在冰冷的豬圈旁,后背全是冷汗,風一吹,冷得直哆嗦。他看了一眼似乎真的好轉了一點的黑旋風,又看了看手里的破陶罐,臉上露出一絲劫后余生的苦笑。
“赤腳獸醫蘇…”他低聲自嘲了一句,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趁著夜色,踉踉蹌蹌地返回后山廢觀。他知道,麻煩,才剛剛開始。趙鐵柱的懷疑,七爺可能知曉的目光,還有那隨時可能再次爆發的陰毒瘟疫…都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
而廢觀里,老道士聽完他的講述,只是長長嘆了口氣,望著山下燈火寥落的村莊,渾濁的眼中憂慮更深:“符水救豬…福兮?禍兮?小子,你已身在漩渦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