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
玉石砌就的高臺之上,許玄坐于主位,側位分別坐著王習微和溫思安,三人靜靜看著下方的丹術比試,不時輕聲點評。
下方的青石平臺之上,十二口胎息中品的赤紅丹爐一字排開,皆以血火精鐵鍛造而成,所用火焰乃是許玄自青璃坊換來的一口煉氣真火,【紅英火】。
真火善焚,性極穩定,易為驅策,故丹器皆可,適用性要勝過丙丁二火,但僅論煉丹,有幾道長于燃煉木石的丁火要更好使些。
門中的【辰流火】為辰輝所成,性近光,難煉藥性,至于【小冥毒火】,專燃神魂,冷熱不定,也不好煉丹,故而許玄專去換取這道真火,以為門中之用。
下方總計十二人,自胎息后期到煉氣一二層皆有,丹術比試未曾限制修為,先行經過物性、丹論、試煉的種種考察,此番已經進入最后的比試,以煉出愈氣散為標準。
先后有人開爐,大都是一陣黑煙冒出,少有幾人開爐,見著藥散,可要么是缺了火候,要么是藥力不足。
甚至有人丹爐炸開,【紅英火】在層層壓力下變化為深黑之色,轟然沖起,散著隆隆巨響。
‘真火入爐,受壓可生出至火之性。’
許玄若有所思,目光從炸開的丹爐上移走,看向下方的張儀婉,對方著一身淡紫衣裙,面前丹爐此時不顯神異,火光、藥香都不顯。
如今門中大比已經進行到最后階段,斗法擇出煉氣二人、胎息一人,皆都晉升為真傳,賜下法器、丹藥,提高待遇,重點培養。
齊爭義表現很是亮眼,持一桿大槍掃遍胎息弟子,如今正跟在柳行芳身后,靜靜立著,好似尊鐵塔。
至于煉器,候火堂這些年積攢下不少好苗子,又有溫光、王習微和王棲云主持,共有三名煉氣晉升,得享真傳的待遇。
晉升真傳,就可入主靈峰之上修行,不必同內門弟子一般在峰下擠著,資糧更是多上不少,每年都有【地火午元樹】的赤果享用,功法和秘術更是能隨意參詳。
門中弟子大都在斗法、煉器兩道上相爭,可眼下煉丹一事,實在是沒見幾名堪用的,直到現在,也無人煉出一道合格的愈氣散,只能接連退場。
很快場中便僅剩下二人,張儀婉,齊修玉,這兩名女子都著紫裙,氣態不同。
張儀婉若葉上寒露,帶著一股生人勿進的意味,齊修玉則多有媚態,不時看向高臺邊上半睡著的疤臉漢子,眼波瑩瑩。
許玄神色古怪,不動聲色地撇過梁雍和齊修玉,這兩人看來是真攪合到一處去了。
‘張儀婉還是胎息后期,齊修玉已然是三重修為,更是修行的丁火功法,不知結果如何?’
縱然許玄見過那本名錄上的氣運顯化,知曉張儀婉不凡,但此時還是難免有些疑慮,這修為差距可是實打實擺在眼前的。
赤紅丹爐開啟,散著瑩白之光的愈氣散緩緩升起,正是胎息級別的,齊修玉面上升起些得意之色,但轉瞬就被壓下。
她看向一旁的張儀婉,微不可查地掃過對方全身上下,確定是個普普通通的胎息后期,齊修玉心中涌起一陣喜意。
‘我是唯一一名晉升的?!?/p>
稍稍看向臺上的梁雍,對方目光卻根本未看來,反而因無趣閡著眼,齊修玉心中難免生出些忿怒之情,但隱藏的很好,臉上始終帶著妍麗的笑意。
她在守青營待了這些年,和梁雍不知度過多少日夜,屢次去求著對方多予些資糧,梁雍卻總是含糊其辭,甚至還嚴禁齊修玉借他的名義行事。
‘他不過玩玩罷了?!?/p>
一念及此,齊修玉心中更是有悔恨之情,當初加入守青營,正是奔著這位筑基護法的庇護,此人看著粗莽,實際上卻是個裝糊涂的高手。
幾番大戰下來,營中換了不少人,多少同門都死在漓水邊上,梁雍靠不住,東密如今主事的那許法言更是性情古怪,不好相與。
她思來想去,還是要換條路走,便專心研習起丹術來,只盼在這次大比中勝出,也好進駐洛青的靈峰。
高臺之上,許玄看向下方,張儀婉還是未曾煉出。
“可要結束比試?”
一旁的王習微此時低低問道,許玄沉默少時,見張儀婉的那口丹爐仍未有動靜。
“這”
周邊難免有些聲音響起,下方圍觀的諸多內門弟子大都不識張儀婉,見著她還在上方苦苦支撐,紛紛議論起來。
張儀婉目光沉靜,看向丹爐,其中的爐火十分微弱,但她使起來卻如臂指使,自始至終,她都是反其道而行,減弱火力,以求最穩。
她很快就進入一種類似入定的境界,心無旁騖,只專心于爐火的變化之中,甚至全然忘記正在比試。
待到丹爐開啟,積壓已久的爐火再無拘束,猛烈燃燒起來,瑩白的藥散自爐中顯現而出,絲毫不差齊修玉所煉。
“丹比結束,六人成丹,其中齊修玉、張儀婉二人所煉藥散藥性無缺,可晉升真傳?!?/p>
隨著宣告的聲音落下,許玄稍稍點頭,一旁的王棲云便差人運來三座金赤法壇。
三壇分祭天地、仙圣和祖師,在場共三百之眾,大部分都為內門弟子,此時皆神色嚴肅,看向上方。
焚香、開壇,許玄按部就班,做著早已安排好的動作,他心中并無什么敬畏,但神情莊嚴,只見著師父名字時心中悶悶響了一聲。
長老和真傳弟子位于最前方,許玄默默掃視而過,目光在溫思安、柳行芳、王承言、柳行芳、齊爭義和張儀婉這幾人停留幾分。
祭禮行至最后,伴著唱禮之聲,許玄氣海中清氣徐徐而動,向下方而去。
最先便是柳行芳,【劫法自來】這道篆文落下,涌入其識海之中,化為一方銀白雷池,萬千匹煉似的雷光在其中奔涌。
“【劫法自來】,懷刑威以養勢,奉正律則劍明,生善殺惡,持物權衡,以長道行,增法力,掌【天心雷池】,可召律判罰,以代天心?!?/p>
下方的柳行芳微微一怔,許玄通過清氣,只說是祖師秘法,柳行芳當即會意,不顯露出異樣。
按照許玄來看,這道篆文便是要求遵循雷宮舊律,重在威勢,行判罰之權,幾若雷宮仙將。
這道篆文所含清氣最多,威勢最盛,至于剩下的眾人,許玄心有所感,清氣緩緩同無形中的氣數勾連而上。
許玄緩緩看向溫思安,透過清氣,可見對方身上瑩瑩血光涌動,或許是那伏易血統所致。
隨著清氣涌動,漸漸有篆文生出,落于溫思安靈識之中。
“【伏易玄軀】,龍蛇變易,均分陰陽,化濁止邪,純化血脈,直溯源流,有伏易神藏內生,親五德正位?!?/p>
許玄愕然,他清楚的感知到,溫思安身上的封印此時破開,甚至血脈有變,更為精純,其法軀內似乎有千百顆熾熱的大星內藏,龍蛇之氣緩緩通過清氣傳來。
‘不用等窮河帶她去祖地,這封印就解開了.’
溫思安此時有感,許玄以清氣傳音,只說是祖師所留機緣,她立即會意,保持緘默。
‘無本命之物生出?!?/p>
許玄心思一沉,這凝聚成的篆文效力有些達不到他期望,甚至連本命之物都未有,不知是為何。
接著是王承言,齊爭義和張儀婉,這三人受篆極快,依舊未有察覺,氣息如常,不顯神異。
許玄以清氣相連,聲音變換,毫無征兆地就在三人心間響起。
“大赤觀赤明真人,今有遺贈,以饋后人,凡受機緣,不可泄露,否則性命俱散,身死當場?!?/p>
許玄未曾暴露自己,而是假托祖師之名,下方三人果然都有些異色,看向上方法壇的神情越發恭敬,顯然是當作祖師顯靈。
“【冶父鑄劍】,摹刻煉法,以成百兵,仿古若真,煉物愈多,則器物煅形、崩解、鑄造愈加隨心?!?/p>
這是王承言所受篆文,許玄心中生出喜意,這篆文用處極為實在,加持煉器、模仿古器,且煉器越多,境界越高,幾乎注定能成就出一位煉器宗師。
看向齊爭義和張儀婉,許玄氣海清氣微動,徐徐感應。
“【天雷勝殛】,天雷不傷,引雷入體,可時時淬煉性命,身懷雷霆愈強,則體魄、器藝威力越盛。”
這便是齊爭義所受篆文,加持體魄、器藝,全和斗法相關。
至于張儀婉所受篆文,正如許玄所料,主要加持到煉丹,也有些其它用處。
“【既濟成丹】,水火既濟,物性明辨,眾藥親之,易成丹胎,可長養后嗣,善育道才。”
前面還好,只是最后長育后嗣這幾個字讓許玄感到有些古怪,不知這二者是如何聯系起來。
‘這二人先培養著,反正有清氣控制,倒是不怕顯露出異樣,只是古碑之事,還是先不告知。’
篆文如今增長靈根,并不顯化在外,而是暗中生效,只要沒人細究修行速度,便不會有問題。
祭禮結束,眾修散去,得了名次各自去領賞,新晉的幾名真傳弟子紛紛御風前去天青峰上,由許玄主持,在祖師堂上香跪拜。
已經煉氣的挑好靈峰,便去準備入駐的各項瑣事,而其中僅剩下的兩名胎息弟子則是讓許玄帶到居真殿內。
張儀婉和齊爭義都有些忐忑,掌門親自召見,這是莫大的榮膺,但心中又難免升起些疑慮。
殿中,許玄緩緩坐于主座上,看向下方二人,沉聲道:
“你二人都已胎息,可想過煉氣修行何等功法?日后有何打算。”
下方的齊爭義神色一振,臉上顯出些愕然和驚喜來,掌門這是過問他的道途,門中多少弟子做夢都想得其指點。
他先前在祭典中得來機緣,且已經定好要修雷法,此時心思通明,已有決斷。
“回稟掌門,弟子欲修行門中《上仰天威法》,而后入守青營,以盡己力,護佑山門?!?/p>
“不錯,你父親是齊修禮?我當年還見過,讓他在白石管事,是個進退有度,不失血性的,你入了守青營,莫要讓你父親失望?!?/p>
下方的齊爭義聞言,血液上涌,激動萬分,只沉聲道:
“弟子明白?!?/p>
他和父親性情不同,當初他本就欲入守青營,還是齊修禮托關系讓他入的望氣堂,父子二人為此有過爭吵。
‘掌門都同意我去了,這下他找不到借口了。’
齊爭義輕舒一氣,但心里又念起望氣堂的師兄弟,不免有些傷感。
一旁的張儀婉似乎還未想及這些關節,她煉丹求藥,是為祖母延壽,如今目標達成,煉氣一事她卻未有決斷,先前在祭禮中響起的祖師聲音更是讓她疑惑。
許玄看向張儀婉,這女子有些惶然,抿了抿嘴,低低道:
“回稟掌門,弟子尚還不知選擇何等功法。”
“既然如此,那我便來替你決斷,就修《長光明燭法》,此法雖是三品,但為丁火之道,適宜煉丹,你可愿意?”
許玄看向下方,三品功法,這幾乎是要求張儀婉放棄道途,專為門中煉丹,不知她心中如何看。
“回稟掌門,弟子愿意。”
“你可想好,這是三品功法,修到筑基已是極限?!?/p>
“弟子明白,只是再修高品的功法,恐擔不起師門重望,修行此法,能安心煉丹即可。”
張儀婉臉上反倒顯出些輕松之色,她和齊爭義不同,在她看來,此生能成筑基即可,她又不善斗法,選個適宜煉丹的功法自然最合適。
“你既有此心,我便也不多勸?!?/p>
許玄一笑,看向二人。
“且去領功法和靈物,早日突破煉氣?!?/p>
下方的二人領命,齊齊離去,各懷心思,走出大殿,寒暄幾句便分開離去,顯得生疏。
許玄以靈識感知這二人,輕嘆一聲,果然這些新收下的弟子大都無什么情分在,只盼日后莫要生出嫌隙。
“南海的事情已經了斷,我龍身正在閉關,恐怕十來年后就可嘗試突破?!?/p>
許玄心聲響起,喚起天陀。
這些日子他細細問過這老妖當初和溟澤到底有什么聯系,但得到都是些含糊的說法,最后天陀更是直言自己忘了,讓許玄再難問出些有用的東西。
許玄心神瞬間歸于氣海,天陀著一身金白道袍,立身在那太**臺旁,此時問道:
“你授下篆文,可有反饋?”
許玄默默感知,調出那道仙箓,其上記載的名字卻僅多一個,是柳行芳,其余之人卻無。
“看來自行凝聚的篆文,才能登上這仙箓。”
許玄心有所感,看向身旁天陀,沉聲道:
“如今篆文也授下,唯一問題就是,功法去何處尋?”
天陀沉思片刻,斜靠在那白玉道臺旁,嘆道:
“既然【劫心池】和【降雷澤】是因【洊合】尊位而生,是社震二雷聯系的基點,那位上洊真君必然有功法在?!?/p>
“祂的道統在北海,你多留意這邊來的事物,按照你的氣運,應當是會尋來,實在不行,等你龍身成就紫府,親自去北海求取。”
天陀此時也有些疑慮,許玄聞言,思及此事,嘆道:
“龍身那邊也不太平,本來是想著借火鴉避禍,卻卷到南溟爭斗中去.”
說著,許玄緩緩抬頭,看向天陀,目光沉凝。
“時至今日,我有一事要問你?!?/p>
他語氣嚴肅,神色認真,看向斜躺在一旁的天陀,沉聲道:
“你當初尋上我,是偶然,還是必然?”
天陀緩緩起身,金瞳明亮,似乎未曾料到許玄會問這個問題,嘴角漸漸生出笑來,看向天上飄蕩的血色花海,只低低道:
“都有。”
氣氛瞬間沉凝,許玄看向上方的白玉天宮,清氣有感,緩緩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