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將演武廣場巨大的輪廓從昏暗中勾勒出來,昨夜的喧囂與慘烈仿佛被露水洗去,只留下一種近乎凝固的肅穆。巨大的主擂在晨光中如同沉睡的巨獸,青石臺面反射著清冷的光,唯有那些無法徹底洗刷的暗紅印記,無聲訴說著過往的殘酷。廣場四周,人頭攢動,比前幾日更加擁擠,空氣卻異常沉悶粘稠,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座孤零零矗立于廣場中央的主擂之上。
今日,外門小比,最終決戰!
這本該是榮耀加身、萬眾矚目的巔峰時刻,本該是龍爭虎斗、技驚四座的對決舞臺。然而此刻,偌大的主擂之上,卻只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
凌墨。
依舊是一身簡單的青衫,在微涼的晨風中微微拂動。他站在擂臺中央,身姿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與……荒謬。他微微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自己腳下光滑微涼的青石板上,臉上是萬年不變的平靜,仿佛這空蕩蕩的擂臺,這無數道匯聚在他身上、復雜到難以形容的目光,都與他無關。他甚至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挺直腰背,只是以一種近乎慵懶的姿態站著,雙手隨意地攏在袖中。
臺下,是黑壓壓一片、幾乎望不到盡頭的人潮。沒有預想中的狂熱吶喊,沒有震耳欲聾的助威嘶吼。只有一片嗡嗡的、壓抑的、充滿了各種復雜情緒的議論聲浪,如同無數只夏夜里的蚊蚋在低鳴。
“就……就他一個人?”
“楚驚天呢?楚師兄人呢?”
“不知道啊!從昨晚開始就沒人見過他了!”
“不會……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抽簽輪空,對手噎暈,褲帶崩斷,瓦片砸人,法杖自爆……這決賽……難道……”
無數道目光在空蕩蕩的擂臺和那個唯一站著的青衫身影之間來回掃視,那些眼神里,有茫然,有難以置信,有恐懼,有深深的忌憚,甚至還有一絲麻木的、認命般的荒誕感。空氣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高臺之上,幾位主持小比的長老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如同罩了一層寒霜。執法長老更是面沉似水,眼神銳利如鷹隼,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廣場入口的方向,眉宇間積聚的陰云幾乎要滴出水來。他身側負責點名的執事弟子,聲音已經嘶啞,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一遍又一遍地對著擴音法陣高喊:
“決賽選手,楚驚天!速速登臺!最后通牒!逾時判負!”
“楚驚天!速速登臺!”
“楚……”
那一聲聲呼喊在死寂的廣場上回蕩,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音,最終消散在沉悶的空氣里,得不到任何回應。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點點流逝。日頭爬升,將影子拉短,空氣漸漸變得燥熱。主擂上那唯一的身影,依舊平靜地站著,如同一尊石雕。
就在執法長老的耐心即將耗盡,準備強行宣布結果之時——
“讓開!快讓開!楚師兄來了!”
一聲帶著哭腔的、尖利的呼喊,猛地從廣場邊緣的人群外圍炸響!
這聲音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死寂的廣場!所有人,包括高臺上的長老們,都猛地扭頭望去!
只見人群如同被利刃劈開的潮水,倉惶地向兩邊分開。幾個穿著內門弟子服飾的年輕人,正手忙腳亂地抬著一個簡易擔架,跌跌撞撞地朝著主擂方向狂奔而來!擔架上,一個身形高大的青年蜷縮著,正是本次決賽的另一位主角,外門公認的戰力第一,楚驚天!
此刻的楚驚天,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里的英武神采?他臉色蠟黃中透著一股詭異的青灰,豆大的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角、鬢邊涔涔滾落,將頭發都浸濕成一綹一綹,粘在臉上。他雙眼緊閉,牙關死死咬住,下唇被咬破,滲出血絲,身體如同打擺子般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出痛苦到極致的“嗬嗬”聲。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裸露在外的右腳!
那只腳腫脹得如同一個巨大的、熟透了的紫黑色蘿卜!皮膚被撐得近乎透明,布滿可怖的、如同蛛網般的深紫色毒紋,一直蔓延到小腿肚!腳背上,一個清晰可見的、如同被燒紅烙鐵燙過的漆黑小孔赫然在目,周圍一圈皮肉翻卷焦黑,正不斷滲出散發著腥甜惡臭的黃綠色膿液!
他竟赤著腳!右腳上,只有一條被扯爛的、沾滿泥污的布襪,勉強掛在小腿處,搖搖欲墜。
“天啊!”
“楚師兄的腳……!”
“這……這是怎么了?!”
“他怎么沒穿鞋?!”
巨大的嘩然如同海嘯般在廣場上炸開!無數人伸長脖子,驚恐地看著擔架上那個痛苦抽搐的身影,看著那只觸目驚心的毒腳。
抬擔架的弟子沖到擂臺下,已是氣喘吁吁,臉色煞白。其中一個帶著哭腔,對著高臺上臉色鐵青的長老們嘶聲喊道:“長老!楚師兄他……他昨夜三更,放在床榻下的云紋踏風靴……被一只成了精似的碩大耗子……叼走了!楚師兄追了半宿也沒追回來!”
人群再次一片嘩然!耗子叼鞋?!
那弟子喘了口氣,聲音更加絕望:“今早……今早楚師兄急著趕來決賽,倉促間只找到一只舊靴……另一只腳……只能赤腳……結果……結果剛出院子沒多遠……就……就踩中了草叢里一只劇毒的‘七步倒’鐵線蜈蚣!那毒……那毒發作太快了!”
“七步倒鐵線蜈蚣?!”臺下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那可是出了名的毒物!
擔架上的楚驚天似乎被眾人的喧嘩刺激到,身體猛地一弓,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痛苦嗚咽,那只腫脹的毒腳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膿液滴落在擔架的粗布上。
執法長老身形一晃,已出現在擔架旁。他蹲下身,指尖凝聚一絲精純靈力,小心翼翼地探查楚驚天腳上的傷口。只是稍一接觸,那深紫色的毒紋便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了一下,一股陰寒暴戾的毒素氣息順著靈力反噬而來!長老臉色驟變,猛地撤回手指,指尖竟已微微發黑!
“好霸道的毒!”執法長老臉色凝重無比,迅速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倒出一粒清香撲鼻的碧綠丹藥,塞入楚驚天口中,暫時護住其心脈。但看著那只依舊在不斷惡化腫脹的毒腳,他眼中充滿了無奈。這毒,絕非一時半刻能解,更遑論登臺比武!
楚驚天似乎被丹藥吊回一絲神智,艱難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當他看到近在咫尺的主擂,看到擂臺上那個平靜站立的青衫身影時,眼中瞬間爆發出極致的痛苦、不甘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他掙扎著抬起顫抖的手,指向凌墨的方向,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破碎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怨毒,卻終究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巨大的羞憤和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再次昏死過去。
整個廣場,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只有楚驚天粗重痛苦的呼吸聲,還有擔架旁弟子壓抑的啜泣聲。
耗子叼鞋。
赤腳趕路。
踩中毒蟲。
抽簽輪空,對手噎暈,褲帶崩斷,瓦片砸人,法杖自爆……再加上這決賽前的耗子叼鞋、赤腳踩毒蟲!
所有的目光,再一次,無比復雜地、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敬畏和恐懼,投向了主擂之上,那個唯一的身影。
凌墨依舊平靜地站著。他甚至微微抬起了眼瞼,目光平靜地掃過擔架上那個痛苦抽搐的對手,掃過那只腫脹流膿的毒腳,掃過地上那點黃綠色的污跡。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無悲無喜,無驚無怒,仿佛眼前這離奇到極點的一幕,只是日升月落般尋常。
他甚至沒有等待。
執法長老緩緩站起身,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他目光復雜地掃過擔架上失去意識的楚驚天,又深深看了一眼擂臺上那個平靜得可怕的青衫身影。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用一種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疲憊到了極點、也荒謬到了極點的聲音,對著死寂的廣場宣布:
“外門小比,最終決賽……楚驚天……因……因賽前突發嚴重意外……身中劇毒……無法參賽……” 他頓了頓,聲音干澀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砂紙磨過喉嚨,“本屆外門小比……最終勝者……冠軍……凌墨!”
“……”
預想中的嘩然沒有出現。
沒有歡呼,沒有驚嘆,沒有嫉妒的咒罵。
只有一片更加深沉、更加壓抑的死寂。
無數道目光如同凝固的雕塑,死死釘在主擂上那個青衫身影上。那些目光里,沒有了憤怒,沒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茫然、敬畏,以及對某種無法理解、無法抗拒的“勢”的徹底臣服。
抽簽輪空。
對手噎暈。
褲帶崩斷。
瓦片砸人。
法杖自爆。
耗子叼鞋。
赤腳踩毒。
躺贏冠軍。
這已經不是運氣,不是巧合,不是玄學。這……是命!是不可違逆的天道!
凌墨在無數道死寂目光的注視下,緩緩抬步。他沒有走向擂臺中央接受歡呼的位置,而是走向擂臺邊緣,走向那位負責頒發獎勵的執事長老。
他的步履依舊從容,踏在光滑的青石臺面上,發出輕微而清晰的回響。在死寂的廣場上,這腳步聲仿佛踏在每個人的心頭。
執事長老看著他走近,眼神復雜無比,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他幾乎是有些手忙腳亂地捧起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枚象征著外門小比冠軍的玄鐵令牌,令牌中央鑲嵌著一顆流轉著微光的靈石。
凌墨伸出手,動作自然地拿起那枚令牌。入手微沉,冰涼。他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這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榮耀象征,便隨意地將其收入懷中。仿佛那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然后,他轉身。
沒有停留,沒有致意,沒有理會任何人。
他沿著擂臺的臺階,一步步走了下來。人群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分開,自動為他讓出一條寬闊的通道。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敢上前,甚至連目光都不敢長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陽光正好,將他離去的背影投在空曠的擂臺上,也投在擔架上楚驚天那只依舊在無意識抽搐的、腫脹流膿的毒腳旁。
一只通體漆黑如墨、唯有背脊中央有一條猩紅細線的蜈蚣,慢悠悠地從擂臺下的陰影石縫中爬了出來,兩根長長的觸須在晨風中微微擺動。它似乎對那刺鼻的膿液氣味毫無興趣,只是沿著青石板的縫隙,慢條斯理地爬行著,很快便消失在另一片陰影里。
凌墨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廣場盡頭。
一絲極淡的、塵埃落定般的釋然,在他唇邊無聲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