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服崔麗的過程,比金戈預想中更加艱難。他首先瞄準了關系最為熟絡的語文組崔麗老師。放學鈴的回聲徹底消散后,金戈才拿著初步設計的效果圖,踏進語文組辦公室。室內光線柔和,只有崔麗一人伏案,紅筆在作文本上勾畫,留下道道醒目的印記。窗外,夕陽的余暉穿過梧桐葉的縫隙,在那些稚嫩的文字上跳躍,光影斑駁。
“麗姐,還在忙?”金戈臉上帶著笑容,聲音輕緩,仿佛怕驚擾了紙上流淌的思緒。他拉過旁邊一把空椅子,在崔麗對面坐下。
崔麗聞聲抬頭,看到是金戈,略顯疲憊的臉上立刻漾開笑意,帶著幾分熟稔的調侃:“喲,金大忙人,今天這陣風是把你從信息中心吹到我們語文組啦?真是稀客。”
“這不,得了個新鮮玩意兒,琢磨著先讓您這定海神針給把把關才放心嘛!”金戈笑著,將手中的平板電腦推到她面前。屏幕亮起,簡潔明快的平臺界面和幾個核心功能模塊的演示動畫流暢地滾動起來,“瞧瞧,說不定就是咱們懋岡未來教學的‘秘密武器’!”
崔麗饒有興致地接過平板,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滑動,翻閱著。起初,她眼中還帶著新奇和贊賞的光芒,但隨著頁面深入,那笑容如同被水洇開的墨跡,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眉心一道清晰的皺痕。“金戈,”她放下平板,聲音里帶著資深教師特有的審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想法……確實很前沿,技術也夠先進。可是……”她直視金戈的眼睛,“讓這些孩子整天對著冰冷的屏幕,還要分析他們的停留時間、錯誤類型……這會不會……把教育,尤其是語文教育,給弄得太‘數據化’了?教育是心與心的碰撞,是情感的浸潤,是活生生的人去點燃另一個靈魂的火花!這些冷冰冰的數字和圖表,能捕捉到學生讀《赤壁賦》時,心頭那一剎那的震顫嗎?能解讀出他們作文里那些獨一無二、閃爍著生命火花的思考嗎?”
她輕輕喟嘆一聲,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目光投向窗外搖曳的梧桐樹影,語氣里滿是現實的疲憊:“再者說,我們這些老骨頭,備課、上課、批改作業、應付檢查……時間早已被撕扯得所剩無幾!再讓我去從頭啃這個新系統,研究那些迷宮似的后臺數據……金戈,不是麗姐不支持你的雄心壯志,是真的……力不從心啊。歲月不饒人,記性也大不如前,學新東西慢得像蝸牛爬,萬一耽誤了孩子們,這責任,我這把老骨頭可擔待不起。”她的聲音誠懇,透著一種被時代洪流沖刷后的無奈。
金戈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一點點沉向冰涼的水底。崔麗的態度已算得上溫和理性,她提出的質疑,精準地刺中了數字化教育的核心痛點——那微妙的“人”的溫度與純粹“技術”理性之間難以彌合的溝壑,以及教師面對新工具時本能的畏難與疲憊。
“麗姐,您說得太對了!”金戈沒有選擇反駁,反而用力點頭,眼神懇切,“教育,靈魂永遠是‘人’與‘人’的共鳴與點燃。這個平臺,絕不是要取代老師的位置,更不是想把活生生的學生壓縮成數據流里一串冰冷的符號!它只是個工具!一個希望幫老師們從那些機械重復、消磨心力的瑣碎里掙脫出來的幫手!”他的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動,點開一個模塊,“您看!自動批改客觀題,瞬間生成錯題分析報告——這不就能把您從堆積如山的作業本里解放出一部分寶貴時間嗎?省下來的時間,您大可用來琢磨怎么把《赤壁賦》里那‘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意境講得更入心入骨,去多關注那些需要您特別點撥的孩子!”
他的指尖又急切地移向另一個區域:“再看這個‘社區互動’!學生可以匿名提問,能圍繞一個難點自發討論。麗姐,您想想,那些在課堂上內向得不敢舉手的孩子,是不是有了一個安全表達困惑的出口?我們老師是不是能更清晰地捕捉到那些隱蔽的、普遍存在的共性問題?還有這里——”他點開資源庫,“詩詞鑒賞、名家朗誦、寫作指導視頻……優質資源像大海一樣!一鍵就能精準推送到學生面前!這不就是給我們的課堂插上翅膀,讓學習延伸到教室之外嗎?”
金戈的語氣里燃燒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熱切:“麗姐,我知道改變固有的習慣有多難!就像推開一扇生了銹的門!可為了孩子們能學得更透、更活、更高效一點,我們這些做老師的,能不能……也試著往前挪動一小步?系統操作真的不難!我打包票,手把手教到您會用為止!要是還不行,信息中心就是您的專屬客服,24小時待命,隨問隨答!”
崔麗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金戈臉上。那年輕的面龐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偽,只有滾燙的赤誠和燃燒的急切。辦公室里陷入長久的寂靜,只有窗外梧桐葉在晚風中絮語,發出連綿的沙沙聲。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終于,她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慢慢地啜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水,動作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思量。當她再次開口時,語氣明顯松動了:“你這張嘴啊……還跟當年做學生干部時一樣,能把死人說活。罷了……看你這一腔熱血,終究也是為了學生好,等平臺真的弄好了,我……就試試看吧。”她話鋒一轉,眼神陡然變得銳利,“不過金戈,丑話撂在前頭,要是這玩意兒中看不中用,耽誤了我的學生,我第一個找你算賬!到時別怪麗姐翻臉不認人!”
“沒問題!麗姐您盡管放馬過來!”金戈心口那塊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巨石轟然落地,臉上終于綻開如釋重負的笑容,連日的疲憊似乎也消退了幾分,“您肯點頭嘗試,就是對我們最大的信任和支持!比什么都強!”
走出彌漫著墨香與紙頁氣息的語文組辦公室,金戈臉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隱去,被一片深重的凝重取代。崔麗這座山翻越了,可前方等待他的,是更多險峻的高峰。物理組的呂玉明老師,是學校里出了名的“技術絕緣體”,對一切帶電的東西都敬而遠之;數學組的林權權老師,那雙眼睛只看得見分數和排名,講究的是立竿見影的效果……還有牟咖、林珠那幾張面孔,他甚至無需多想,就能清晰勾勒出他們必然會拋來的冷嘲熱諷,甚至暗中布下的絆子。
他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西裝口袋,指尖觸到的只有布料粗糙的內襯。那張被砸得粉碎的手機卡,早已在冰冷的水流中消失殆盡,連同那個夜晚噩夢般的碎片。然而,一種無形的寒意,卻像附骨的陰魂,從未真正離開過他的皮膚。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筆直地刺向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門——牟咖辦公室的方向。
☆☆☆ ☆☆☆ ☆☆☆ ☆☆☆ ☆☆☆
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匯成一片流動的星河。金戈拖著仿佛灌滿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回公寓。推開家門,客廳里只亮著一盞落地燈,光線昏黃而溫暖,像一小片安靜的港灣。黃琳蜷在沙發角落,身上搭著薄毯,手中捧著一本書,頭卻像小雞啄米般一點一點,顯然已沉入半夢半醒之間。餐桌上,扣著保溫蓋的飯菜靜靜等待著。這幅寧靜得近乎圣潔的畫面,如同一劑強效的鎮痛劑,瞬間注入了金戈緊繃欲裂的神經,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柔軟。他像怕驚醒一個易碎的夢境,悄無聲息地走過去,俯下身,將一個帶著夜晚涼意、卻凝聚了千鈞重量的吻,輕輕印在黃琳光潔溫潤的額頭上。
黃琳纖長的睫毛顫動幾下,迷蒙地睜開眼。看清是他,睡意朦朧的臉上立刻漾開溫柔得能融化堅冰的笑意,聲音含混黏糯:“回來啦……菜在桌上……熱著呢……快去吃……”她說著,身體下意識地就要掙扎起來。
“別動。”金戈按住她薄毯下的肩膀,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溫柔,“就這樣……讓我看看你。”他凝視著她睡眼惺忪的模樣,仿佛要將這片刻的安寧與溫暖,用盡全身力氣刻進靈魂深處,鑄成一面抵御那無處不在、步步緊逼的黑暗威脅的盾牌。琳琳……他在心底無聲地呼喚,只要你和爸媽能安然無恙,我什么都不怕!哪怕是地獄深淵,我也能扛著走過去!
匆匆扒了幾口溫熱的飯菜,食不知味。金戈將自己關進了書房。他需要喘息的空間,需要整理白日里積壓如山的情緒碎片,更需要……一個能讓他暫時卸下偽裝、直面恐懼的隱秘出口。他打開電腦,手指在鍵盤上輸入一串復雜的密碼,點開一個深度加密的文檔。屏幕亮起,光標在空白的文檔頂端固執地閃爍,一下,又一下,如同他胸腔里那顆狂跳不安的心。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手指終于沉重地落下,敲擊鍵盤。這不是工作匯報,不是教學計劃,而是一篇注定無法見光、浸透了血淚與徹骨絕望的“遺書”草稿。每一個字符的誕生都極其艱難、極其緩慢,像在石頭上刻字,在荊棘叢中淌血前行。
“……‘他們’是誰?面目模糊的幽靈!‘他們’如何洞穿了我深埋心底、絕不容觸碰的禁忌?那張照片,那行用鮮血書寫的警告,如同地獄深處伸出的冰冷鉤爪,死死攥住了我的咽喉……琳琳,我的摯愛,倘若某一天你讀到這些破碎的文字,那只能意味一件事——我已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不要哭泣!不要嘗試追尋真相!那是一條布滿毒刺、通往更深黑暗的絕路!立刻離開懋岡!帶上爸媽,遠走高飛!走得越遠越好!讓‘金戈’這個名字徹底從你的生命里消失!好好地、用力地活下去!這是我卑微的乞求,是我最后能為你披上的、微不足道的鎧甲……”
“……死亡本身,早已無法令我戰栗。經歷過那一次,這副軀殼的消亡早已看淡。可我恐懼!深入骨髓的恐懼!怕‘他們’的魔爪穿透我的血肉,伸向你!伸向爸媽!伸向我那些年輕、充滿希望的學生和朋友們!張昊……他還那么年輕,笑容像高原上的陽光一樣純粹無瑕……下一個?‘他們’口中那個‘下一個’會是誰?!這柄懸在頭頂、不知何時就會轟然斬落的斷頭鍘刀,才是世間最殘忍、最漫長的酷刑……”
“……我強迫自己扮演著若無其事,將每一分每一秒都填塞進那個平臺的建設里。唯有在忙碌的罅隙,那噬骨的恐懼才敢悄然探頭,用冰冷的利齒啃噬我的骨髓。我必須做下去!這不僅是為了那些學生眼中閃爍的求知光芒,更是……為了麻痹‘他們’無處不在的注視?或者,僅僅是為了在最終審判的喪鐘敲響前,在這世上,多留下一點點微弱的光亮?我不知道……琳琳,原諒我的自私與懦弱,將這無法承受的重擔,遺落在你的肩上……活下去,為我,更要為你自己,熱烈地活下去……”
書房里死寂一片,唯有鍵盤敲擊聲沉悶地回響,單調而壓抑,像某種垂死的心跳。金戈的眼眶通紅,血絲密布,他死死咬著牙關,不讓一滴淚水滑落,手指卻因為過度用力而在鍵盤上微微痙攣,指節發白。屏幕幽冷的光映著他蒼白如紙、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如同一座無聲控訴命運不公的絕望雕像。
不知煎熬了多久,文檔的末尾已被大段飽蘸血淚的文字占據。金戈猛地向后,重重地靠進椅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胸口劇烈地起伏,喉嚨里發出風箱般粗重的喘息,如同剛剛經歷了一場耗盡生命的殊死搏斗。他需要一點支撐,哪怕一點點,能暫時驅散這徹骨寒冷的、屬于“正常”世界的慰藉。他晃了晃鼠標,喚醒待機的電腦屏幕,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開了白天王磊團隊剛剛部署在內部測試服務器上的“啟明星”平臺后臺管理界面。深藍色的UI簡潔而深邃,各項基礎功能模塊安靜地排列著,如同沉睡的藍色星群。
就在這一剎那!
“滋!”
一聲尖銳、高亢到足以刺穿耳膜的蜂鳴,毫無征兆地從電腦音箱里炸裂開來!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大腦!
金戈被這突襲的恐怖聲響驚得渾身劇震,幾乎是彈跳起來,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只見那原本平靜如深潭的后臺界面上,代表“核心數據庫運行狀態”的綠色指示燈,如同陷入癲狂般瘋狂閃爍,瞬間被染成了刺目欲裂的、不斷跳動的血紅色!一個從未見過的、邊緣閃爍著鋸齒狀猩紅光芒的巨大彈窗,如同猙獰的傷口,帶著惡意強行撕裂了整個屏幕,蠻橫地彈出!
彈窗內部,沒有冰冷的代碼,沒有冰冷的系統警告!
只有一片純粹的、令人窒息的、濃得化不開的漆黑!如同宇宙盡頭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
在這片絕望的黑暗中央,一個巨大無比的、由無數慘白細小方塊構成的數字,正一下、一下,冰冷、機械、毫無情感地跳動著:
【00:04:59】
【00:04:58】
【00:04:57】……
倒計時!死亡的讀秒!
金戈的瞳孔驟然收縮,縮成針尖般的一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被瞬間凍結!一股比那個死亡照片的夜晚更加陰鷙、更加**、更加充滿玩弄意味的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將他全身的血液和骨髓都凍成了堅冰!
那慘白刺眼的數字,一下,又一下,冷酷無情地切割著所剩無幾的時間,也切割著他早已繃緊到極限、搖搖欲墜的神經!
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脖頸,眼珠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地挪向那倒計時下方。一行同樣由慘白色方塊構成的小字,如同魔鬼嘴角溢出的獰笑,無聲地烙印在那片象征死亡的漆黑背景上:
【找到它,重生者。在時間歸零之前。否則,游戲……提前結束。】
“轟!”
金戈的腦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精神炸彈,瞬間化作一片空白!唯有那行慘白的小字和那不斷跳動的猩紅倒計時,如同滾燙的烙鐵,瘋狂地灼燒著他的視網膜!他們在這里!他們就在他傾注了所有心血、寄托了全部希望、自認為最安全的堡壘深處!他們像玩弄爪下瀕死獵物的貓,將新的“游戲”邀請函,直接塞進了他還在跳動的心臟!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黃琳擔憂的聲音裹著睡意傳來,像一道微弱的光試圖探入這恐怖的深淵:“金戈?你沒事吧?我好像聽到……”
“別進來!!!”金戈猛地爆發出一聲嘶啞到完全變調的狂吼!那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瘋狂!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渾身炸毛的困獸,雙眼赤紅地死死瞪著屏幕上那跳動的猩紅數字,身體因為巨大的驚駭而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00:03:42】
【00:03:41】……
時間,在血色的數字跳動中,冷酷地流逝著,每一秒都帶著死亡臨近的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