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沉悶地穿透層層宮墻,如同垂死者的嘆息,在空曠的殿宇間回蕩,又被無邊無際的雨幕吸收、稀釋。太極宮方向,象征皇帝寢居的燈火依舊固執(zhí)地亮著,昏黃的光暈映照著飛檐上沉默的脊獸,在濕漉漉的琉璃瓦上投下怪誕扭曲的暗影。值房內,只余一盞孤燈如豆。侯硯卿靠坐在冰冷的紫檀木圈椅里,雙目微闔,胸膛隨著呼吸極輕微地起伏,仿佛沉睡。案頭攤開的幾頁紙,記錄著趙阿秋、永和堂、東宮舊仆名冊的碎片信息,像一張無形的蛛網(wǎng),在昏黃搖曳的光暈下,被思緒的風無聲地攪動、緩緩收緊。
燭臺上的燈芯,悄然結了一朵碩大飽滿的暗紅色燈花。
篤、篤、篤。
三聲極輕微、極有規(guī)律,如同雨滴落在干燥石階上的叩門聲,穿透了嘩嘩的雨幕,清晰地響在門板上。
侯硯卿眼皮未抬,只從喉間滾出一個低沉的字眼:“進。”
木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一條僅容一人側身的縫隙,一個幾乎融入門外濃稠黑暗的灰衣身影,如同被風吹進的影子,迅疾無聲地閃身而入。他帶來一股裹挾著夜露寒氣和濕泥腥味的冷風,瞬間沖淡了值房內沉悶的空氣。灰衣小監(jiān)快步走到書案前,甚至來不及拂去肩頭的水珠,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卻快如連珠爆豆,每一個字都帶著雨水的冰冷:“侯爺!安祿山!剛得的消息,圣人急召!范陽、平盧兩鎮(zhèn)節(jié)度使安祿山,明日辰時初刻,入紫宸殿覲見!旨意已出!”
侯硯卿猛地睜開雙眼!
眸中精光乍現(xiàn),如同沉淵古劍驟然出鞘,劃破黑暗!所有的疲憊、所有的沉思,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徹底驅散,只剩下淬火般的銳利與冰冷的專注。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冰冷的案面上:“確定時辰?來源?”
“千真萬確!”灰衣小監(jiān)語氣斬釘截鐵,雨水順著他瘦削的臉頰滑落,“傳旨的內侍剛從紫宸殿側門出來,小的就隱在回廊拐角滴水檐下,親耳聽見那內侍對金吾衛(wèi)當值校尉交代:‘安節(jié)帥明日辰初覲見,宮門寅正三刻即開,爾等速做準備!’ 聽得真真兒的!”
“好!”侯硯卿的手指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輕輕一叩,聲音沉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足以穿透風雨的力量,“傳令下去!柳才人寢宮外圍,所有明樁暗哨,我們的人,立刻撤開!只留兩個最機靈、最會藏身子的‘夜貓子’,一個伏在綴霞閣后園假山石洞里,一個攀上離錦鯉池最近那棵老榆樹!給我遠遠地盯著,死死盯著!記住,無論看到什么,是人是鬼,只盯!不動!有任何風吹草動,即刻來報!我要活的眼睛,不要死的莽夫!”
“是!”灰衣小監(jiān)領命,身形一晃,又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門外無邊的黑暗與雨聲之中。
門重新合攏,將濕冷的夜氣隔絕在外。侯硯卿靠回椅背,手指無意識地在突突跳動的太陽穴上用力按壓了兩下。安祿山入宮!這頭來自范陽、體型龐大如熊羆、心思卻狡詐如狐狼的邊鎮(zhèn)節(jié)帥,每一次踏入這長安宮闕,都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攪動起難以預料的腥風血雨。明日辰時…恰是柳才人宮中因接連驚嚇、人心最為惶惑渙散的時刻,也是他故意“放松”外圍監(jiān)控、制造短暫“空隙”的時辰。魘偶背后那只陰冷的黑手,會放過這個精心挑選的時機嗎?他像一個經(jīng)驗最豐富的獵人,在猛獸必經(jīng)的狹窄獸徑上,悄然撤去了所有顯眼的捕獸夾和絆索,只留下最隱秘、最不易察覺的觀察孔,屏息等待著獵物的出現(xiàn)。
時間在死寂與單調的雨聲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沙漏中的細沙,磨礪著神經(jīng)。燭臺上的燈花無聲地膨脹,終于“噼啪”一聲輕響爆開,幾點細小的火星濺落在案頭紙張上,瞬間熄滅,留下幾點微不可察的焦痕。值更的梆子沉悶地敲過了丑時,又嘶啞地敲過了寅時初刻。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天地間只剩下嘩啦啦一片混沌的水聲。
寅時三刻。夜色最濃,雨勢最大,人最困倦松懈的至暗時刻——
值房那扇厚重的木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外面撞開!一個渾身濕透、從頭到腳沾滿污泥草屑和枯葉的小太監(jiān),如同從泥潭里撈出來一般,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得幾乎無法閉合,牙齒劇烈地咯咯作響,冰冷的雨水和滾燙的眼淚糊了滿臉,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奔跑而徹底變了調,尖利刺耳:
“侯…侯爺!出…出現(xiàn)了!在…在柳才人寢殿后…后園子的錦鯉池…池邊!老…老槐樹!樹洞里!小…小順子…親眼看見!有個黑影…鬼似的…往那樹洞里塞了東西!黑…黑的!塞完就跑!往…往西邊雜役房那片…像…像耗子鉆洞!小順子…他…他按您的吩咐,死死咬著牙盯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沒…沒敢動一下!那黑影…跑得飛快…往…往西邊去了!”
“樹洞?錦鯉池邊?西邊雜役房!”侯硯卿霍然起身,眼中寒芒如電,瞬間刺穿了室內的昏暗!西邊雜役房,那片如同迷宮般低矮密集的屋舍,是底層宮人最混亂的聚集地!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墨色油布披風,嘩啦一聲抖開披上,動作迅疾如風:“帶路!發(fā)信號!通知金吾衛(wèi),封鎖西六宮所有通往雜役房區(qū)域的出口!角門、甬道、狗洞!一只耗子也不許給我放出去!”
命令如同冰冷的刀鋒劈開雨幕。王公公和幾個早已候在門外、精干如狼的內侍省番役立刻涌入,手中氣死風燈昏黃的光暈在濕滑的石板路上劇烈跳躍,勉強照亮前方不足丈許的方寸之地。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臉上、身上,瞬間浸透了官袍和披風,帶來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黏膩感。侯硯卿腳步迅疾,墨色披風在身后被狂風扯得獵獵作響,如同一道撕裂厚重雨幕的黑色閃電。
柳才人寢宮后園一片死寂,只有暴雨傾盆砸在池水、樹葉、石板上的巨大喧囂。錦鯉池水在密集的雨點轟擊下翻騰起無數(shù)渾濁的氣泡和水花。池邊那株虬枝盤結、不知歷經(jīng)多少歲月的老槐樹,在幾盞搖晃的燈籠光下,如同張牙舞爪、擇人而噬的鬼影。渾身濕透、蜷縮在樹根下泥水中的小太監(jiān)小順子,像只受驚的鵪鶉,抖得不成樣子,一只手指著樹干上一個不起眼的、被濕滑苔蘚半掩的黝黑樹洞,聲音帶著哭腔:“就…就在那里面!黑…黑影塞進去的!油…油布包著的!”
侯硯卿幾步搶到樹前,雨水順著帽檐流進他的脖頸,冰冷刺骨。他毫不遲疑地伸手探入那濕滑冰冷、彌漫著腐朽木屑和苔蘚腥氣的樹洞深處!指尖立刻觸到一個硬物,包裹著滑膩的油布。他五指一收,用力向外一拽!
一個同樣慘白、同樣扎滿密密麻麻銀針、腹部同樣被割開、填充著詭異暗褐色之物的布偶,被從樹洞的黑暗中扯了出來!油布散開,人偶臉上用濃墨畫著扭曲怪誕的五官,空洞的眼窩在搖曳的燈籠光下直勾勾地“望”著侯硯卿,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充滿惡意的獰笑!正是第七個魘偶!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
“追!”侯硯卿將冰冷滑膩的人偶一把塞給身后的王公公,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射向小順子所指的西邊!雜役房那片低矮密集、如同匍匐獸群般的屋舍輪廓,在狂暴的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
急促雜亂的腳步聲踏破雨夜的死寂,燈籠的光暈在泥濘濕滑的地面上瘋狂晃動,如同鬼火。剛沖過一道爬滿藤蔓的月洞門,前方雜役房密集如蛛網(wǎng)的狹窄巷道深處,驟然爆發(fā)出一陣混亂到極點的嘶喊、怒罵和拳腳相加的沉悶撞擊聲!
“攔住他!”
“***!還敢跑!”
“別讓他跑了!抓住那賊子!”
“哎喲!踢死老子了!”
幾個黑影在狹窄得僅容兩人側身而過的巷道里死死扭打在一起,粗重的喘息、吃痛的悶哼、驚惶的尖叫,混雜在震耳欲聾的嘩嘩雨聲中,形成一片混沌的噪音。侯硯卿帶人如利刃般沖入巷道,昏黃的燈光瞬間照亮了這片泥濘的戰(zhàn)場。只見三個穿著雜役服色、體格壯實的宦官,如同三只濕透的蠻牛,正死死扭住一個拼命掙扎、如同離水活魚般撲騰的人影!泥水四濺,那人身材瘦小,穿著最低等的、吸飽了泥水的粗布灰衫,臉上糊滿了泥漿、雨水和驚恐,頭發(fā)散亂地貼在額前頰邊,在燈光下露出半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正是尚服局告病回家的宮女,趙阿秋!
“侯爺!就是這賤婢!”一個死死反擰著趙阿秋胳膊的壯實宦官喘著粗氣,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大聲吼道,聲音在雨巷中回蕩,“哥幾個按王公公早前的吩咐,在這片耗子道上巡著!這賤婢鬼鬼祟祟從那邊黑燈瞎火的墻角溜過來,縮頭縮腦,懷里還鼓鼓囊囊的!咱們剛想上前盤問一句,她跟見了鬼似的,掉頭就跑!慌不擇路,一頭栽進這爛泥溝里!不是做賊心虛是什么?!定是那塞魘偶的妖人!”
趙阿秋被死死按在冰冷刺骨、腥臭撲鼻的泥水里,渾身抖得像狂風中的一片破布,每一次掙扎都帶起渾濁的泥漿。嘴唇哆嗦著,涕淚橫流,混合著泥水往下淌,喉嚨里只能發(fā)出不成調的、瀕死般的嗚咽:“不…不是我…饒命…饒命啊侯爺…我…我只是…路過…路過…” 雨水沖刷著她臉上的污泥,露出底下那張因極度恐懼而徹底失去血色的臉,眼里的絕望如同深潭。
侯硯卿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冰冷的雨絲落在他臉上,他的眼神卻比這深秋的夜雨更冷,更沉。他沒有看趙阿秋那雙被絕望填滿的眼睛,目光如同探針,銳利地掃過她濕透緊貼在身上的粗布衣衫、沾滿黑泥污垢的雙手,最終,定格在她即使被按在泥里、也依舊緊緊攥著的、痙攣般的右手上。那拳頭,骨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死死地捏著,仿佛里面藏著能救命的稻草。
“手,松開。” 他的聲音不高,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穿透雨幕、不容抗拒的威嚴,如同冰冷的鐵律。
趙阿秋渾身猛地一僵,如同被凍住。喉嚨里的嗚咽聲戛然而止,眼中瞬間被巨大的、滅頂般的絕望徹底吞噬。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連掙扎都停止了。
旁邊一個番役立刻會意,粗暴地掰開她那只因恐懼和寒冷而僵硬、死死攥緊的手指!
一枚東西,從她濕冷、汗膩、沾滿泥污的掌心,滾落出來,“啪嗒”一聲,掉在泥濘的地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黃澄澄的金錠。在昏黃搖晃的燈籠光線下,閃著誘人而冰冷的光澤。雨水迅速沖刷掉金錠表面的泥污,清晰地露出其一角上鏨刻著的、一個繁復而詭異的徽記——一只盤踞著、尾鉤高高翹起、形態(tài)奇毒無比的蝎子!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只有嘩嘩的雨聲,無情地砸在泥水、金錠和眾人驚愕僵硬的臉上。這枚帶著詭異蝎印的金子,像一道無聲卻撕裂天穹的驚雷,劈開了雨夜的黑暗,也照亮了魘偶案背后那深不見底的恐怖深淵!
侯硯卿伸出兩根手指,如同拈起一枚毒鏢,穩(wěn)穩(wěn)地拾起那枚冰冷沉重的金錠。蝎形徽記那尖銳的線條在燈下閃爍著幽光,尾鉤的弧度透著一種邪異而致命的威脅感。他抬眼,目光如同淬了萬年寒冰的錐子,狠狠刺向泥水中抖成一團爛泥的趙阿秋:
“誰給你的?這蝎印,代表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