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殿偏殿的沉水香,寧神依舊,卻再也撫不平侯硯卿心頭的驚濤駭浪。太子那句“到此為止”如同冰冷的鐵鎖,將他連同那血淋淋的真相,一同囚禁在這看似雅致、實則窒息的牢籠之中。
肩胛的箭傷在太醫精心調治下,疼痛已轉為深沉的鈍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皮肉筋骨。但這**的痛楚,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窗外的日影從東墻移到西墻,復又沉入黑暗,周而復始。送來的湯藥精致,膳食考究,侍奉的內侍低眉順眼,禮數周全,卻如同戴著無形的面具,眼神空洞,言語謹慎,絕不多說一個字。這東宮深處,連空氣都帶著無形的禁錮。
侯硯卿躺在錦榻上,閉目調息,內息運轉周天,試圖壓下翻騰的心緒。他深知,太子將他軟禁于此,名為“養傷”,實為控制。癸巳血案的真相,安祿山的密謀,尤其是那木柱殘片上可能指向太子自身的驚悚字眼——“助殿下登…”——這足以動搖國本的秘密,太子絕不允許其泄露半分!他侯硯卿,這個拼死送來真相的人,此刻反倒成了最大的隱患。
莫問,莫聽,莫想?侯硯卿心中冷笑。他偏要聽,偏要想!
白日里,當內侍送來湯藥時,他狀似無意地問起:“那位通曉粟特文的鴻臚寺博士…可還安好?”聲音虛弱,帶著重傷未愈的關切。
內侍垂首,眼觀鼻鼻觀心:“侍郎安心養傷。外間之事,自有殿下圣裁。”滴水不漏。
夜間,當遠處隱約傳來金吾衛巡夜的梆子聲,他側耳傾聽,試圖從那規律的節奏中分辨出一絲異樣。然而,除了東宮自身守衛換崗時甲葉輕微的摩擦聲,外界的聲音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長安城的風云變幻,刑部的案牘勞形,甚至那可能已經響起的漁陽鼙鼓…都與這間靜室徹底絕緣。
第四日深夜,萬籟俱寂。侯硯卿在榻上輾轉,肩傷隱隱作痛,心中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他悄然起身,未驚動外間值夜的內侍。腳步無聲,如同暗夜中的貍貓,移到靜室唯一那扇朝向宮苑的雕花木窗旁。窗欞緊閉,糊著厚實的宮紗,隔絕了視線。
他屏息凝神,將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的窗欞木框上。內息流轉,集中于耳部經脈,五感瞬間被提升到極致。
風聲,穿過遠處竹林,發出沙沙的輕響。
蟲鳴,在階下草叢中,時斷時續。
更遠處,金吾衛整齊而遙遠的梆子聲,三長兩短,已是三更。
一切如常。死寂的如常。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對話聲,如同游絲般,被夜風從窗欞的縫隙中送了進來!聲音來自靜室斜下方,似乎是連接偏殿的回廊角落,刻意壓得極低!
“……務必看緊!一只蒼蠅也不許飛出去!殿下嚴令,此間一切,絕不可外泄!尤其是…那個粟特博士!”
是東宮衛率統領的聲音!侯硯卿認得那低沉而略帶沙啞的嗓音!
另一個更年輕些的聲音帶著遲疑:“統領…那博士…關在‘思過軒’,不吃不喝,只反復念叨著‘癸巳’、‘狼神’、‘東宮’…神志似乎…有些不清了。要不要…”
“住口!”統領的聲音陡然嚴厲,“糊涂!他神志不清最好!管好你的嘴!看好你的人!他的命,他的瘋話,都給我爛在思過軒里!聽明白沒有?!”
“是…是!”年輕聲音帶著惶恐。
腳步聲匆匆離去,很快消失在回廊深處。
侯硯卿貼在窗欞上的身體,瞬間繃緊如鐵!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從尾椎骨直竄頭頂!
思過軒!粟特博士!癸巳!狼神!東宮!
太子不僅軟禁了他,更囚禁了那個唯一通曉粟特文、能解讀柳含煙絕筆木柱、知曉部分核心秘密的關鍵證人!甚至…聽那統領的口氣,博士恐怕已遭非人折磨,神志瀕臨崩潰!太子的手段,狠絕至此!
更讓他心驚的是統領那句“尤其是…那個粟特博士”!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太子最忌憚的,不是他侯硯卿本人,而是博士能解讀出的、那木柱上可能指向太子的致命證詞!太子在害怕!在滅口!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徹骨的寒意,在侯硯卿胸中炸開!他原以為太子只是權衡利弊,選擇暫時隱忍。現在看來,太子根本就是癸巳血案陰影下的共謀者!他在極力掩蓋!不僅掩蓋安祿山的謀逆,更在掩蓋自己當年可能被裹挾、甚至默許的污點!為此,不惜囚禁忠臣,折磨證人!
“青天?”侯硯卿無聲地冷笑,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這東宮深處,哪有什么青天?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污穢與陰謀!太子李亨,早已不是柳含煙絕筆中期盼的“青天”,而是這滔天罪孽的一部分!
他緩緩離開窗邊,坐回榻上。青銅雁魚燈的光芒跳躍著,將他沉靜如淵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肩傷處的痛楚依舊清晰,但此刻,這痛楚反而成了支撐他清醒的支柱。
不能坐以待斃!絕不能!
粟特博士危在旦夕!癸巳血案的真相、安祿山的獠牙、太子的偽善…這一切,必須公之于眾!哪怕捅破這天!
然而,東宮守衛森嚴,內外隔絕。自己重傷未愈,左臂幾乎無法用力。如何突破這鐵桶般的囚籠?如何救出那個被關在“思過軒”、神志不清的博士?
侯硯卿的目光緩緩掃過靜室。紫檀木幾案,青瓷花瓶,素雅的承塵…最后,落在了墻角那尊半人高的、用來儲放冰塊的青玉貔貅尊上。尊口覆著厚重的銅蓋。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磷火,在他腦海中閃現!
他強撐著起身,走到青玉貔貅尊旁。忍著左肩的劇痛,用未受傷的右手,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掀開了沉重的銅蓋。一股冰冷的寒氣撲面而來,尊內空空如也,只在底部積著淺淺一層融化的冰水。
侯硯卿的目光死死盯住尊腹內壁靠近底部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青玉的紋理中,似乎有一道極其細微、如同發絲般的天然裂隙!
他深吸一口氣,從貼身處摸出那根頂端帶精巧倒鉤的烏金絲——西域老仵作所贈,專破機括。將烏金絲探入那裂隙之中,屏息凝神,指尖感受著內里細微的玉質紋理變化。如同最耐心的釣叟,等待著魚兒咬鉤。
時間一點點流逝。汗水從他額角滲出,滑落。左肩的傷口在用力下傳來陣陣刺痛。
突然,指尖傳來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同于玉質的金屬觸感!極其微小,如同米粒!
侯硯卿眼中精光爆射!手腕極其穩定地一旋、一挑!
“嗒!”
一聲輕若蚊蚋的機括彈動聲從尊腹深處傳來!緊接著,貔貅尊沉重的底座側面,一塊巴掌大小、嚴絲合縫的青玉板,悄無聲息地向內滑開!露出一個黑黢黢的、僅容拳頭通過的孔洞!
一股更加強烈的、混雜著泥土和陰冷潮氣的風,從孔洞中幽幽吹出!
密道!這尊青玉貔貅尊下,竟然隱藏著一條通往未知之地的密道!
侯硯卿的心臟狂跳起來!天無絕人之路!這或許是當年營造東宮的匠人留下的保命通道,或許是某位不得志的東宮舊主挖掘的隱秘退路!歷經歲月,竟未被發現!
他毫不猶豫,立刻將烏金絲收回。眼下不是探查密道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找到“思過軒”的位置,救出粟特博士!
他迅速回到榻邊,佯裝重傷虛弱,揚聲喚道:“來人…取紙筆來…”
外間值夜的內侍聞聲而入,恭敬垂首:“侍郎有何吩咐?”
“傷重煩悶…想…想臨帖靜心…取《蘭亭序》摹本…與筆墨來…”侯硯卿聲音虛弱斷續。
內侍不疑有他,很快取來了筆墨紙硯,并將墻上那幅《蘭亭序》摹本取下,恭敬地攤開在榻邊幾案上。
“退下吧…本官…自便…”侯硯卿揮揮手。
內侍躬身退出。
侯硯卿立刻掙扎坐起,無視肩痛,右手抓起狼毫筆,飽蘸濃墨。他并未臨帖,而是在鋪開的宣紙上,飛速地勾勒起來!筆走龍蛇,線條簡練而精準!頃刻間,一幅東宮宜春殿附近局部的建筑布局草圖躍然紙上!亭臺樓閣,回廊院落,守衛崗哨…正是他這幾日憑借驚人記憶力和觀察,在心中反復勾勒強記的東宮地形圖!
草圖完成,他目光銳利如刀,在圖中快速搜尋。思過軒…思過軒…通常作為幽禁犯錯宮人或低級官吏之處,位置偏僻,守衛相對松懈…在哪里?
他的筆尖猛地停在宜春殿西北角、靠近冷宮荒苑方向的一處不起眼的小院落上!那里標注著一個小小的“靜”字,與統領口中“思過軒”的功用吻合!
就是這里!
他迅速在草圖上標注出通往“靜”(思過軒)的幾條可能路徑,以及幾處守衛換防的薄弱點和視線死角。最后,目光落回那青玉貔貅尊的方向。
密道的出口在哪里?能否通往“靜”院附近?
時間緊迫!他必須賭一把!賭這條密道能給他帶來一線生機!
侯硯卿將草圖小心折好,貼身藏起。他吹熄了青銅雁魚燈,只留一盞小小的燭火在角落搖曳,營造出他仍在榻上歇息的假象。然后,他悄無聲息地潛回青玉貔貅尊旁。
深吸一口氣,他再次用烏金絲探入那隱秘的孔洞,感受著內部機括。這一次,他不再試探,而是運足內力,手指以一種極其繁復精妙的手法撥動烏金絲!
“咔噠…咔噠咔噠…”
一連串細微而連貫的機括轉動聲從尊腹和地下深處傳來!緊接著,貔貅尊連同其下三尺見方的青石地磚,竟然無聲無息地向側面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向下傾斜的黝黑洞口!一股更加濃烈、帶著陳年土腥和腐朽氣息的陰風猛地倒灌出來!
洞口幽深,不見盡頭,如同巨獸張開的咽喉。
侯硯卿沒有絲毫猶豫。他最后看了一眼這間華麗而壓抑的靜室,看了一眼窗外那被東宮高墻切割得支離破碎的、不見星月的夜空。然后,他緊咬牙關,忍著左肩撕裂般的劇痛,側身,如同滑入深淵的游魚,毅然決然地鉆入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密道之中!
身后,青玉貔貅尊和地磚無聲地滑回原位,嚴絲合縫,仿佛從未開啟過。只有角落里那盞小小的燭火,依舊在黑暗中孤獨地跳躍著,映照著空蕩蕩的錦榻。
侯硯卿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東宮的重重迷霧之下。他帶著傷,帶著怒,帶著柳含煙絕筆的期盼與絕望,一頭扎進了這條通往未知、更通往唯一生路的黑暗甬道。東宮的鐵鎖,鎖不住這決意裂天的蛟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