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跗骨之蛆,從四肢百骸蔓延上來,鉆入骨髓,將意識拖向無邊的黑暗深淵。左肩的劇痛反倒變得遙遠而模糊,只有血液流失帶來的虛弱感,像潮水般一**吞噬著殘存的清醒。
侯硯卿感覺自己沉在冰冷的水底,耳邊是遙遠而混亂的喧囂:金鐵交鳴、驚恐的尖叫、沉重的腳步聲…還有那一聲如同命運驚雷般的“咔嚓”巨響!那是硬木柱撞碎在皇城宮墻上的聲音,是他拼盡最后力氣擲出的驚天之秘撕裂黑夜的怒吼!
殘柱裂天,驚雷入東宮!
柳含煙…我做到了…你的絕筆…你的期盼…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點星火,支撐著他即將潰散的意志。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了沉重的眼瞼。侯硯卿艱難地睜開眼。視線模糊,適應了片刻,才看清周遭。
不是刑部陰冷的地牢,也不是太樂署彌漫著血腥與塵封氣息的庫房。身下是觸感極其柔軟光滑的錦褥,蓋在身上的絲被輕薄卻異常溫暖。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清雅、寧神的沉水香氣息,絲絲縷縷,沁人心脾。光線來自不遠處一盞造型古樸的青銅雁魚燈,燈焰穩定,散發著柔和的光暈,照亮了這間陳設雅致、卻處處透著低調威嚴的靜室。紫檀木的幾案,素雅的青瓷花瓶,墻壁上懸掛著一幅筆力遒勁的《蘭亭序》摹本…一切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此地主人的身份與品味。
東宮!這里是東宮!宜春殿的某處偏殿!
這個認知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讓他殘存的昏沉徹底消散!他猛地想坐起,左肩卻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悶哼一聲,又重重跌回錦褥之中。
“侯侍郎重傷未愈,切莫妄動。”一個平和、低沉,聽不出太多情緒的聲音在靜室門口響起。
侯硯卿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素色常服、身形清癯、面容略顯疲憊的中年男子,正負手立于門邊陰影處。他的面容并不陌生,在朝會大典、在皇家祭祀時,侯硯卿曾遠遠瞻仰過無數次——正是當朝太子,李亨!
此刻的太子,褪去了儲君的冠冕威儀,只著一身尋常衣袍,臉色在燈下顯得有些蒼白,眼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顯然是徹夜未眠。他的目光平靜,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落在侯硯卿身上,帶著一種審視,一種探究,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侯硯卿強忍著傷痛,掙扎著想要起身行禮:“臣…刑部侍郎侯硯卿…參見太子殿下…”聲音嘶啞干澀。
“免了。”太子李亨緩步走近,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讓侯硯卿的動作僵住。他走到榻邊幾步之遙站定,目光掃過侯硯卿染血的左肩和蒼白如紙的臉。“太醫已替你拔出了弩箭,箭鏃淬了麻藥,未傷及筋骨,但失血過多,需靜養。”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侯硯卿的眼睛上,“昨夜,太樂署庫房,擅闖宮禁,殺傷侍衛,攪擾清寧…侯卿,好大的動靜。”
話語平淡,卻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侯硯卿心念電轉。太子沒有第一時間將他投入詔獄,反而安置在宜春殿偏殿救治…這意味著什么?是念在救駕之功?還是…那飛入東宮的木柱殘片,那刻在木柱上的驚天之秘,太子已然看到了?!
他迎著太子深不可測的目光,沒有辯解,沒有告罪,只是艱難地抬起未受傷的右手,顫抖著探入懷中。貼身收藏的,那幾張焦黃的《破陣樂》殘譜,還有柳含煙那卷描繪著“焚身祭”的舞譜真跡,依舊在。他吃力地將它們取出,捧在手中,如同捧著千鈞重負,也捧著唯一的希望。
“臣…擅闖宮禁,死罪。然…事急從權,不敢不報!”侯硯卿的聲音因虛弱而斷續,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中迸出,“此…癸巳血夜之真相!安祿山謀逆之鐵證!柳含煙…以命相護之絕筆!”
他將殘譜與舞譜,連同那卷記載著癸巳夜慘案的《太樂署內廷供奉實錄》冊頁,雙手奉上。殘譜空白處柳含煙的泣血小楷,舞譜上那驚心動魄的“焚身祭”姿態,實錄中那“盡皆暴斃!死狀慘不忍睹!”的字句…在燈下無聲地控訴著。
太子李亨的目光落在那些泛黃的紙張上,瞳孔深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波動,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涌動。他沒有立刻去接,只是靜靜地看著,仿佛在辨認著那些跨越了十年時光、帶著血腥與火焰烙印的字跡和圖畫。
靜室里只剩下侯硯卿粗重的喘息和燈芯燃燒的嗶剝聲。空氣凝滯得如同鐵塊。
良久,太子才緩緩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接過了那疊沉甸甸的紙頁。他沒有立刻翻閱,只是將它們握在手中,指節微微泛白。他的視線從紙頁上移開,重新落在侯硯卿臉上,那深不見底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靈魂。
“柳含煙…”太子低聲念出這個名字,聲音里聽不出悲喜,只有一種深沉的疲憊,“那個…善擬態之舞的舞伎…霓裳娘子…原來是她。”他頓了頓,似乎在咀嚼著這個名字背后的分量,“你為查此案,不惜身陷險境,觸怒楊相,如今更是…停職待勘。值得么?”
值得么?
為了一個死去十年的舞伎?
為了一個被刻意塵封的血案?
為了一個手握重兵、圣眷正隆的邊鎮節帥的“謀逆”?
侯硯卿看著太子蒼白而疲憊的臉,看著他那雙深藏驚濤駭浪的眼睛。癸巳夜,麟德殿偏殿,當安祿山獰笑著說出“清君側”、“踏破朱雀門”、“助殿下登…”時,這位年輕的忠王,他的儲君,臉上是怎樣的表情?是如柳含煙所記的“色如金紙,箸落于案”?是驚恐?是憤怒?還是…一絲隱秘的悸動?
“殿下,”侯硯卿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臣非為柳含煙一人,非為癸巳一案。臣為的是,漁陽鼙鼓動地而來之時,長安城頭,還能有守城之卒!朱雀門外,還能有拒敵之墻!大唐江山,不至傾覆于狼子野心之手!臣所為,乃職責所在,亦是…生而為人,不忍見神州陸沉之…本心!”
“職責…本心…”太子李亨重復著這兩個詞,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苦澀而沉重。他低頭,目光再次落在手中的殘譜與實錄上,落在柳含煙那娟秀卻字字泣血的“盼…青天…”絕筆之上。
“青天…”太子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侯卿可知,這‘青天’二字,在這九重宮闕之內,何其重也。”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靜室的窗欞,投向窗外依舊沉沉的、不見星月的夜空。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壓抑的憤怒,有深沉的無奈,有對未來的憂慮,更有一絲…如同困獸般的掙扎。
“你帶來的東西,”太子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孤,看到了。”他握緊了手中的紙頁,“此事,到此為止。你重傷在身,便在孤這里安心靜養。外面的事,自有孤來處置。”
到此為止?
侯硯卿的心猛地一沉!太子看到了!他知道了癸巳血案的全部真相!知道了安祿山甲子血洗的密謀!甚至…知道了自己當年在那場血案中可能被裹挾的嫌疑!然而,他的反應,卻是“到此為止”?!
是忌憚安祿山的兵鋒?是畏懼楊國忠的權勢?還是…為了掩蓋癸巳夜那不能見光的秘密?!
一股冰冷的失望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悲憤,瞬間涌上侯硯卿的心頭。他拼死送來的鐵證,難道就這樣被輕輕按下,再次塵封?柳含煙的命,霓裳娘子的焚身,還有那些癸巳夜屈死的亡魂,就如此輕描淡寫地被一句“到此為止”抹去?!
“殿下!”侯硯卿強撐著想要起身,肩傷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聲音卻帶著最后的倔強,“安祿山狼子野心,證據確鑿!史思明獻香,范陽鐵騎磨刀霍霍!甲子之期迫近!豈能…豈能到此為止?!此獠不除,國無寧日!”
太子李亨猛地轉過身!一直平靜無波的臉上終于掠過一絲壓抑不住的厲色!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儲君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籠罩了侯硯卿!
“侯硯卿!”太子聲音不高,卻如同悶雷在靜室中滾過,“孤說了,到此為止!你拼死送來的東西,孤收下了!這其中的分量,孤比你更清楚!但如何處置,是孤的事!是這東宮的事!更是…關乎國本社稷的事!輪不到你來置喙!”
他向前逼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榻上重傷的臣子,眼中是深不見底的寒潭:“安心養傷。孤保你性命無虞。至于其他…”他頓了頓,聲音里透出一絲疲憊與深沉的警告,“莫問,莫聽,莫想。明白么?”
莫問,莫聽,莫想!
六個字,如同六道冰封的枷鎖,狠狠砸在侯硯卿的心上。他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堅持,所有的期盼,在這儲君的威壓與現實的冰冷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侯硯卿看著太子那雙深藏著驚濤駭浪卻又強行歸于平靜的眼睛,看著他那張寫滿疲憊與不容置疑的臉。所有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他頹然跌回錦褥之中,閉上了眼睛。左肩的傷口在劇痛中搏動,如同心口被剜了一刀。
“臣…明白。”兩個字,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
太子李亨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最終,他沒再說什么,只是將手中那疊承載著血與火、陰謀與背叛的紙頁緊緊攥住,轉身,腳步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走出了靜室。厚重的門扉在他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內外,也仿佛隔絕了所有的希望。
靜室里,只剩下侯硯卿一人,躺在柔軟的錦褥上,望著頭頂素雅的承塵。青銅雁魚燈的火焰安靜地跳躍著,將他的影子投在墻壁上,拉得很長,很孤寂。
沉水香的氣息依舊清雅寧神,卻再也驅不散他心頭的冰冷與沉重。
青天?
他想起柳含煙絕筆中那絕望的期盼。
想起太子那句“何其重也”的嘆息。
想起自己擲出木柱時那玉石俱焚的決絕。
到頭來,這東宮深處,這象征著帝國未來的地方,依舊是濃霧深鎖,不見青天。所有的驚雷,所有的鐵證,最終都被一句“到此為止”按進了更深的漩渦。
癸巳血案的血,曲江池畔的火,麟德殿的毒煙,安祿山的狼顧…所有的畫面在眼前翻滾,最終都化作了太子那張疲憊而威嚴的臉,和那冰冷的六個字:
莫問,莫聽,莫想。
侯硯卿緩緩抬起未受傷的右手,蓋住了自己的眼睛。黑暗中,只有肩傷處傳來的、清晰而頑固的痛楚,在提醒著他,這一切并非噩夢。
而窗外,長安城的夜,依舊深沉。看不見的暗流,正在這濃霧之下,更加洶涌地匯聚、奔騰,等待著最終撕裂一切的那一刻。漁陽鼙鼓的悶響,仿佛已隱隱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