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杏仁可是用石磨細細碾了五遍的,"春桃湊近低聲,"濾出來的漿比牛乳還細,半點渣滓都不留。"她突然"呀"了一聲,忙又從袖中摸出個素布包,"險些忘了還有這個"
展開素布,卻是幾顆渾圓小巧的栗子糕,表皮烤得金黃微焦,透著一股子甜糯的焦香。寧清洛剛拈起一顆,那糕便在她指尖輕輕陷下個小窩,顯然酥軟得緊。
"姑娘快嘗嘗,"春桃眼含期待,"這是照著南邊老師傅的方子,把熟栗子碾成泥,摻了糯米粉和蜂蜜,外頭裹了層芝麻才烤的。"
栗子糕入口,外皮酥香,內里綿密,栗子天然的甘甜混著蜂蜜的醇厚,芝麻的焦香又在唇齒間蹦跳,竟叫人舍不得太快咽下。寧清洛不由多用了兩塊,忽覺唇角微癢,原是春桃舉著帕子正替她拭去沾著的芝麻粒。
小丫鬟忽閃著杏眼:"姑娘可知這栗子是哪來的?是奴婢今早特地去西郊老栗樹下撿的,專挑那熟透自落的,一個個剝了殼,蒸軟了才…………"
話未說完,忽聽外間傳來幾聲清脆的"叮咚"聲。春桃忙去開了窗,一陣涼風卷著甜香撲進來,卻是院角的金桂被夜露打濕,落了幾簇在窗下的銅盆里。
"是了!"她忽地轉身,從門邊提來個竹篾小籃,"奴婢還收了些新落的桂花,蒸了桂花糖露,這會兒正好…………"說著從櫥柜里取出一套雨過天青色的茶具,舀了兩勺糖露沖泡,登時滿室馥郁。
寧清洛捧著茶盞,看那淡金色的茶水微微蕩漾,映著燭光,竟像是盛了一輪小小的明月。淺啜一口,溫熱的甜香順著喉嚨滑下,連指尖都暖了起來。
夜漸深了,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花影。主仆二人就著滿桌點心細語,時而傳來春桃清脆的笑聲。案頭燭火偶爾"噼啪"輕響,炸開一朵小小的燈花,竟比那正院的喧鬧更顯得溫暖動人。
晨光微熹,蘭院的茜紗窗外還籠著一層薄霧。寧清洛剛被春桃從被窩里扶起,一頭青絲尚未來得及挽起,如瀑般垂落在素白中衣上。她正由著丫環給手腕系上月白綢帶,忽聽見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吱呀"門扉被輕輕推開,帶進一股微涼的晨風。寧清洛攏了攏衣襟,抬眼便見喜鵲立在屏風旁,鞋尖上還沾著幾片濕漉漉的竹葉。
喜鵲低著頭,聲音卻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夫人讓奴婢即刻請小姐過去。"
銅盆里的熱水騰起裊裊白霧,映得寧清洛的面容忽明忽暗。春桃擰帕子的手頓了頓,細小的水珠滴落在海棠紋的地磚上,發出細微的"嗒嗒"聲。
"這么早?"寧清洛揉了揉太陽穴,昨夜輾轉難眠導致的眩暈感還未消散,"母親可是身子不適?"
喜鵲絞著手中的帕子,那帕子角上繡著的喜鵲登梅已經被揉得變了形:"奴婢不知。"她突然抬頭,眼圈竟是紅的,"只聽說……聽說……"
窗外的畫眉鳥忽地叫了一聲,驚得喜鵲肩膀一顫。寧清洛瞥見這丫頭左手腕上有一道紅痕,像是被什么細繩勒出來的。
"春桃,取我那件藕荷色褙子來。"寧清洛起身時,床頭懸掛的鎏金鏤花香球輕輕晃動,將沉香的細碎光斑投在她臉上,"喜鵲姐姐且去回稟,我換件衣裳就去。"
喜鵲卻沒有動。
她的目光落在寧清洛梳妝臺上。
那里放著昨夜從紫檀院帶回來的青瓷小瓶,瓶口處的蜜蠟封口已經啟開了一角。
"夫人說……"喜鵲突然跪了下來,膝蓋砸在地磚上發出悶響,"說若小姐遲疑,就讓奴婢跪著等。"
春桃手里的玉梳"啪"地掉在妝臺上。銅鏡里映出寧清洛驟然繃緊的下頜線,她伸手按住梳妝匣,匣子里的鎏金纏枝釵隨著她的動作微微震顫。
"好一個忠心的丫頭。"寧清洛的聲音輕得像晨霧,卻讓喜鵲抖得更厲害了,"既如此……"
她忽然伸手挑起喜鵲的下巴,那丫頭的眼淚已經將前襟打濕了一片:"這傷是怎么回事?"指腹擦過喜鵲手腕時,沾到了一絲黏膩的藥膏味。
喜鵲的嘴唇哆嗦著,余光卻瞥向門口。順著她的視線,寧清洛看見李嬤嬤的身影印在窗紙上那老虔婆慣會躲在外頭聽墻根。
"小姐快些吧……"喜鵲突然以頭觸地,額前的碎發掃過寧清洛的繡鞋,"昨兒夜里夫人摔了老爺最愛的壽山石筆架……"她聲音越來越低,"夫人說……說都是因為……"
院外突然傳來一陣吵嚷,幾個粗使婆子抬著箱籠從回廊匆匆經過。
喜鵲像是被驚醒似的,猛地直起身子抓住寧清洛的裙角:"奴婢多嘴了!小姐只當沒聽見!"
寧清洛看向窗外,一隊小廝正往庫房方向跑去。
她想起昨晚父親一直在書房,。
"春桃,梳個簡單的發髻。"寧清洛任由喜鵲跪著,轉身坐回鏡前,"用那支素銀簪子就好。"
銅鏡折射的晨光里,她看見喜鵲正偷偷揉膝蓋。那丫頭的袖口滑落時,露出的傷痕不止手腕一處。寧清洛捏著簪子的手緊了緊,這些傷分明是捆縛后留下的痕跡。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時,寧清洛終于踏出房門。
喜鵲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引路,途經的小丫鬟們都低眉順目地退到道旁。
唯有廊下那只畫眉還在不知疲倦地叫著,一聲比一聲急促。
東院的金絲楠木雕花門扇"吱呀"一聲被兩個粗使婆子推開時,寧清洛的瞳孔微微收縮。她看見門內侍立的六個嬤嬤分列兩側,個個低眉順目。
這陣仗分明是給她下馬威,自打記事起,東院就沒這般興師動眾過。
春日的晨露還懸在青石磚縫隙間的苔蘚上,寧清洛特意放慢腳步,看著自己杏色繡鞋尖挑破一粒晶瑩的水珠。
沉水香的氣味比想象中更濃烈,混著當歸、黃芪的藥味撲面而來,讓她想起去歲在祖母屋里聞見的,那種病人特有的衰敗氣息。
"母親安好。"
她行蹲禮時故意讓發間的銀步搖輕輕相撞,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廳堂里格外刺耳。透過垂落的額發,她看見羅漢榻上那抹湖藍色身影明顯僵了僵,那件遍地金繡玉蘭花的褙子,還是她去年親手給寧夫人挑的料子。
"我好不好,你還關心么?"
寧夫人的手指揪著繡帕上那只鴛鴦的脖子,金鑲翡翠的護甲在綢面上刮出細小的絲綹。
寧清洛注意到那張美人榻上換了新墊子,舊的鵝黃錦褥明明前天還見李嬤嬤捧著曬過太陽,如今卻換成了暗紅的緙絲褥子,倒像是故意要遮住什么。
榻幾上的雨過天青茶盞里浮著層茶沫,邊緣留著半圈淡紅的唇脂印。
寧清洛忽然想起七歲那年,她偷喝母親茶盞里的龍井,也是這樣一圈胭脂印子蹭在杯沿。那時母親是怎么說的?
好像是……"沒規矩的野丫頭"?
"聽聞母親昨夜咳疾又犯了,可要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