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坳,已然不是人住的村子了。它像是被閻王爺翻了灶膛,潑了血污,成了一鍋煮著活人的沸湯。
蘇楠伏在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樹虬結的根須后頭,樹根硌得他肋巴骨生疼。他使勁抽了抽鼻子,吸進來的不是泥土草木氣,而是一股子混雜著焦糊、爛肉和濃烈血腥的惡臭,直沖腦門子,熏得人直犯惡心。
抬眼望去,那景象,活脫脫一副陰曹地府爬到了陽間。
幾間茅草頂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燒著,火苗子竄得老高,舔著黑黢黢的房梁,映得地上人影亂晃,鬼氣森森。粗黑的煙柱子打著旋兒往鉛灰色的天上鉆,怕不是要把老天爺也嗆著。村道上,幾個東西——那還能叫人?皮肉青黑潰爛,走路像抽了筋的木偶,正趴在地上,撕扯著還在抽抽的活人,嘴里發出“咯吱咯吱”啃骨頭似的聲響,聽得人后脊梁發涼。再往遠看,一簇簇幽綠色的“鬼火”像沒頭的蒼蠅,忽悠悠地飄著,飄到哪兒,干草垛子、破籬笆墻就“騰”地一下自個兒燒起來,冒著幽幽的冷光。
“嗬…嗬嗬…”痛苦的哼哼和絕望的哭嚎此起彼伏。那是染了邪毒的人,皮肉底下像有蟲子拱,往外冒腥臭的黑水,眼神直勾勾的,一會兒發瘋似的撕扯自個兒衣裳,一會兒又縮成一團篩糠似的抖。沒遭殃的村民像嚇破了膽的兔子,有的抱著包袱在燒著的房子中間瞎跑亂撞,被那些活死人攆上撲倒;有的縮在墻根旮旯里,眼神發直,嘴里叨叨咕咕,魂兒都嚇飛了。
祠堂那邊,血光隱隱,比燒房子的火還扎眼。族老七爺在那片不祥的紅光里,披頭散發,身上的藍布褂子臟得看不出本色,枯樹枝似的手舉著一把銹得掉渣的**攮子**,對著祠堂那扇緊閉的、仿佛往外滲著黑紅血水的大門,扯著嗓子尖聲嚎著誰也聽不懂的咒語,聲音能扎穿人耳膜。他每嚎一句,祠堂深處就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帶著一股子毀天滅地的邪火勁兒,震得地皮都顫,像是里頭關著的兇獸要撞破牢籠沖出來啃人。
村西頭磨坊那邊,是唯一還能支應兩下、像個活人窩的地方。民兵隊長趙鐵柱,這個平日里腰桿挺得倍兒直、舊軍裝扣子扣到脖梗的硬漢子,這會兒臉上也蹭滿了黑灰血道子,軍裝扣子崩開了兩顆,露出里頭汗溻溻的白褂子。他領著剩下七八個還能動彈的民兵,背靠著磨坊厚實的石頭墻和一個堆滿麻袋紅薯的磚砌倉庫,算是支起了最后一道人墻。土槍“嗵嗵”地響,鐵鍬、鋤頭掄得呼呼帶風。可那子彈打在活死人身上,跟撓癢癢似的,頂多濺起點黑綠腥臭的粘湯子,根本擋不住。人墻被推得步步后退,一個民兵腳下一慢,被個動作賊快的活死人撲個正著,慘叫聲剛冒頭就被“咔嚓咔嚓”的啃咬聲淹沒了。
“操!”蘇楠嗓子眼發干,低罵一聲。這光景比他沖出道觀火海時想的還要邪性十倍!老道的話在耳朵邊嗡嗡響,這邪門的詛咒發起來,比他娘的瘟疫還快,還狠!
不能再干瞅著了!
他使勁咽了口唾沫,壓下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惡心和擂鼓似的心跳。心思往下一沉,腦子里那兩道**“神行”**的、像麻花似的風紋符咒,猛地亮起一絲微光。一股子帶著涼氣兒、又像針扎似的勁兒瞬間裹住了兩條腿。
“豁出去了!”
蘇楠的身影跟離弦的箭似的——雖然那弓有點糠——猛地從樹根后頭竄了出去。那速度帶起一股風,卷得塵土草葉亂飛,身后都拖出影兒來了。他也顧不上什么小心謹慎,一門心思就奔著磨坊外頭那幾個正撕扯活人的普通“臟東西”去了!得先把活口搶下來!
一個穿著破棉襖(瞧著像張二賴去年丟的那件)、嘴角還掛著肉渣子的活死人,正把一個拼命蹬腿的老漢按在地上,哈喇子滴答著,眼看就要下嘴啃脖子。蘇楠沖到跟前,借著那股子沖勁兒,手里那把豁了牙的**柴刀**(這會兒就是他的神兵利器),狠狠劈了下去!刀刃子上,一絲微弱得幾乎看不見、透著股子能割陰氣的寒光一閃而過——那是他剛摸著點門道、還不大靈光的**“斬妖”**勁兒!
> *(蘇楠心里念叨:*“刀老哥!爭口氣!砍瓷實了!回頭俺給你磨得锃亮!”*)*
嗤啦!
一聲輕響,像是快刀切進了半凍的豬板油。那活死人的腦袋應聲搬家,像個破葫蘆似的滾出去老遠,黑血噴了老漢一臉。老漢撿了條命,連滾帶爬地往后躲,嘴里還不忘喊:“蘇…蘇家小子?謝…謝了啊!趕明兒…趕明兒讓你大娘給你烙油餅!”(生死關頭還惦記著畫餅充饑)。
蘇楠腳不停步,身子幾乎貼著地皮往前躥(姿勢跟受驚的野兔子差不多),柴刀掄成了一片灰影子(其實就是胡亂砍)。
噗!噗!噗!
又三個爛腦袋瓜子滾了地。順手把兩個嚇傻的婆娘(一個手里死攥著個雞蛋)和一個半大小子(手里緊握著燒火棍,眼神又怕又狠,是二狗)給扒拉到了安全地界。
“蘇…蘇楠?”倉庫門口,一個掛了彩的民兵認出了他,聲音里透著驚疑,活像大白天見了鬼…哦不,是見了比鬼還稀罕的救星。
蘇楠顧不上搭腔,眼珠子死死盯住了防線邊上那個格外扎眼的大塊頭。那家伙皮肉泛著鐵灰色,跟穿了身生銹的鐵甲似的,指甲烏黑尖利,硬頂著兩顆槍子兒(打身上跟彈腦瓜崩似的),嗷嗷叫著把一個民兵撞飛出去(那民兵摔進一筐爛紅薯堆里),眼看就要把這人墻撕開個大口子,直搗黃龍(倉庫)!
“試試這勞什子!”蘇楠從懷里(破棉襖里層那個補丁縫)掏出那塊邊兒上全是蛛網裂、鏡面渾濁得像隔夜米湯的**太極銅鏡**。入手冰涼沉手,好像自個兒有心跳似的(也可能是他手哆嗦的)。他咬著后槽牙,把身體里那點子可憐巴巴的“氣”——感覺像從干透的井底硬刮出幾滴泥湯子——往鏡子里頭灌。
> *(蘇楠心里叫苦:*“這點子氣力…比攢工分還難!祖宗哎,給點面子中不中?”*)*
嗡!
銅鏡發出一聲蚊子哼似的哀鳴,鏡面勉強亮起一絲昏黃的光,弱得跟快滅的油燈頭似的,顫顫巍巍地照在那鐵皮活死人身上。那光,暗得連它自個兒的影子都照不清亮。
滋啦!
一聲輕響,像是涼水濺進了熱油鍋。鐵皮活死人被照著的胸口冒起一股子濃黑煙(像燒著了爛皮子),疼得它發出一聲瘆人的慘嚎,動作一下子僵住了,慢得跟老牛拉破車似的,皮肉上的鐵灰色也褪了,變得灰不溜秋像灶膛灰。
> *(蘇楠心喜:*“管點用!好歹是道光!”*)*
可蘇楠覺得像一下子被人抽了筋扒了骨,眼前金星亂冒,看啥都是花的,攥著銅鏡的手抖得像篩糠。那鏡光頑強地忽閃了幾下,終于“噗”地一聲,徹底滅了。這一下子,差點把他掏空!他感覺自個兒能吃下一頭驢…可惜只有半筐爛紅薯。
> *(蘇楠腿軟:*“完球…這鏡子太耗心神了…比伺候祖宗還累…”*)*
“吱吱!”一聲尖利帶破音的叫聲在亂哄哄里響起。一道黃影子快得像閃電,是“黃三爺”!它瘸著條后腿(八成是滾山坡摔的),卻靈巧得邪乎,撲到一個想從側面偷襲蘇楠、哈喇子直流的活死人臉上,狠狠就是一爪子!下手又黑又準,撓出幾道深可見爛骨的黑道子,一下子就把那活死人的火氣全勾過來了。
> *(黃三爺那意思:*“蠢貨!來攆你黃爺爺啊!這邊有耗子洞!”*)*
那活死人果然被激得嗷嗷叫,撇下蘇楠,轉身就去追那道黃影子。黃三爺把自個兒“溜滑”的本事使得出神入化,引著那活死人直奔旁邊一個燒得正旺的大草垛,上演了一出“黃皮子逗僵尸,玩火燒腚”的好戲。
“快!這邊!進倉房!”蘇楠強撐著像被掏空的身子骨和眼前亂晃的金星,沖剛才救下的李寡婦(她懷里死死摟著個包袱,臉白得像紙,估摸里面是她的命根子——半袋子小米?)、二狗(這小子還死死攥著那根燒火棍,眼神又怕又帶著股“跟著楠哥干”的狠勁兒)和另外兩個活口(一個抱著只蔫雞,一個拎著半口袋紅薯)吼了一嗓子。他憑著“神行”剩下那點勁兒(主要是靠一股子狠勁頂著),連推帶搡,護著這幾口子,趁著“黃三爺”攪和的亂乎勁兒(加上那活死人被草垛火引開了神),連滾帶爬地撞進了趙鐵柱他們死守的倉庫院子。
“哐當!”一聲震天響。
包著厚鐵皮的木頭大門被一個民兵使上吃奶的力氣關嚴實了,插上了比胳膊還粗的門栓。外頭活死人的嚎叫、火燒房子的噼啪、傷號的慘叫,一下子被隔開大半,只剩下院里粗重的喘氣、壓著的抽泣,還有…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汗酸味、血腥氣、爛紅薯味攪和在一起的**避難所味兒**。
院里亂得像遭了劫。堆著生銹的鋤頭、豁口的鐮刀、破麻袋片,還有幾筐已經開始發酸冒泡的爛紅薯。剩下能喘氣的民兵和村民,攏共也就二十來個,個個帶傷,臉上灰土土,眼神里透著絕望,像是丟了魂兒。趙鐵柱背對著門,正用一塊臟得看不出本色的破布,使勁蹭著他那把***刀上的黑綠污血,肩膀一聳一聳,像頭壓著火的老牛。聽到動靜,他猛地一轉身,布滿血絲的鷹眼刀子似的,一下子釘在了癱坐在地、人不人鬼不鬼的蘇楠身上,還有他腳邊那把卷了刃的柴刀和那塊裂得不成樣子、透著邪乎勁兒的銅鏡上。
他那眼神,跟刀子刮似的,在蘇楠那張糊滿黑血泥道子的臉、那把砍豁了口的柴刀(既是家伙什又是農具)、還有那塊瞅著就不像正經來路(眼看就要散架)的銅鏡上來回刮了好幾遍。那眼神復雜得喲,像打翻了五味瓶:有驚疑(這小子命真硬?),有掂量(他到底啥路數?),有惱火(封建糟粕!),也有一絲藏不住的震動(剛才那快得邪乎的身手…那銅鏡的鬼火似的亮光…)。他瞅見了蘇楠沖進來救人時那快得不像人的身法(雖然跑得跟逃命的野狗似的),也瞅見了銅鏡那邪門(又短命)的光亮。
倆人的眼神在半空里撞上,空氣都僵住了,只剩下爛紅薯發酵的“咕嘟”聲。趙鐵柱的喉結上下滾了滾,像是把涌到嘴邊的“打倒牛鬼蛇神”硬咽了回去,嘴唇抿成一條死硬的線。末了,他沒問,也沒攆,只是用那啞得像破鑼蹭砂紙的嗓子,沖旁邊一個胳膊掛了彩、疼得齜牙咧嘴的小民兵吼了一嗓子:
“柱子!去!給他騰塊地界兒!把墻角那筐…味兒頂風能臭八里地的紅薯挪開!讓李寡婦她們過去緩緩!”他拿手一指倉庫最里頭那塊還算干爽、但堆著一筐疑似變成紅薯醋的角落。
說完,他再不看蘇楠,猛地扭過身去,更使勁地擦他那把刺刀,好像那刀跟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手背上青筋都蹦起來了。
> *(蘇楠心里門兒清:*“嗯…這意思就是:‘老子眼下不追究你那套封建把戲,可你也甭抖擻,工分該扣照扣!’”*)*
**默許**。這是趙鐵柱眼下唯一能給的態度。在這活人煉獄里,甭管啥來路、帶不帶封建迷信味兒、還捎帶只黃皮子“仙兒”,只要是能砍殺那些活死人的力氣,那都是救命的稻草。原則?原則能當窩頭填飽肚子嗎?
蘇楠背靠著冰涼刺骨、一股子霉味的土墻,軟泥似的滑坐在地上,感覺渾身骨頭架子都散了。他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爛紅薯那股子“醉人”的酸餿氣。柴刀和銅鏡脫了手,掉在腳邊的泥地上。他撩起眼皮,瞅了一眼趙鐵柱那繃得像拉滿了弓弦的后脊梁,扯了扯干得裂口的嘴角,對著那筐爛紅薯,也像是對著這糟心的世道,無聲地吐出幾個字,帶著股子認命又發狠的勁兒:
“工分…真他娘的難掙…這趟…虧到姥姥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