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山澗水浸透了蘇楠焦黑的衣褲,刺骨的寒意卻比不上心頭的萬分之一冰寒。他呆呆地跪坐在老道士尚有余溫卻已無聲息的尸體旁,手中緊緊攥著那面布滿裂痕的太極銅鏡和那本透著不祥氣息的《煞氣導(dǎo)引初解》殘卷。
“地陰羅剎...血脈祭壇...骨灰尸油...化身爪牙...血祭...小石頭...“
老道士臨終前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如同燒紅的烙鐵,一字一句狠狠地燙在他的靈魂深處。那些零散的線索——月娘的紅衣、沉塘的怨咒、祠堂的嘶吼、嬰靈的恐懼——此刻被這殘酷的真相串成了一條滴著污血的鎖鏈,牢牢捆住了整個槐樹坳!
原來,他們所有人,從生到死,都只是那邪神餐盤上的祭品!所謂的宗族,所謂的祖蔭,不過是一場持續(xù)百年的血腥騙局!小石頭...那個虎頭虎腦、會滾鐵環(huán)的孩子,竟然是這次血祭的犧牲品!
“嗚...“
“嗬嗬...“
“還我命來...“
“冷...好冷...“
就在這巨大的悲憤和沖擊下,他體內(nèi)那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通幽“之術(shù),竟被動地、不受控制地接收到了從山下村莊洶涌而來的、海嘯般的怨念浪潮!
無數(shù)破碎的、充滿痛苦、恐懼、憎恨、絕望的意念碎片,如同冰冷的鋼針,瘋狂地扎進(jìn)他的腦海!那是瘟疫中掙扎者的哀嚎,是親人尸變者的恐懼,是目睹鬼火蔽空的絕望,是百年間枉死于此的無數(shù)冤魂在詛咒爆發(fā)時刻發(fā)出的共鳴!
“?。 疤K楠痛苦地抱住仿佛要炸開的頭顱,蜷縮在冰冷的泥水里,身體篩糠般顫抖。這信息的洪流遠(yuǎn)超他所能承受的極限,幾乎要將他的意識徹底沖垮、同化!
“吱吱!吱吱吱!“一直躲在他破爛衣襟里的黃三爺也被這恐怖的精神沖擊和山下傳來的邪惡氣息嚇壞了,焦躁地竄到他肩膀上,用爪子抓撓著他的耳朵,傳遞著混亂而急切的意念:
“...走!...快走!...下面...全完了!...吃人的...東西...出來了!...走啊!...“
走?
蘇楠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山澗上方稀疏的樹木枝椏,望向山下的槐樹坳。
那景象,宛如人間地獄。
半邊天空被祠堂方向騰起的濃郁如墨的黑氣所籠罩,那黑氣中仿佛有無數(shù)扭曲的人臉在哀嚎。慘綠色的鬼火如同傾盆大雨般落下,密密麻麻,點(diǎn)燃了茅草屋頂、柴垛、田野,將整個村莊映照得一片慘綠幽深。火光與鬼火交織,濃煙滾滾升騰。
更恐怖的是在火光和鬼影中蹣跚移動的身影!不止一個!它們動作僵硬扭曲,發(fā)出非人的“嗬嗬“聲,有的穿著熟悉的破舊衣服,有的甚至拖著殘破的身軀,正追逐、撲咬著奔逃的活人!那是尸變的村民!王鐵牛?或者更多剛死或?yàn)l死的人?蘇楠分不清,只看到一片行尸走肉的恐怖景象。
凄厲絕望的哭喊聲、慘叫聲、牲畜的悲鳴聲、房屋燃燒的爆裂聲、以及祠堂深處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暴戾的非人嘶吼,混合成一首毀滅的交響曲,順著山風(fēng)清晰地傳來。
村子徹底亂了。民兵隊(duì)的槍聲零星響起,但很快被淹沒在更大的混亂中。蘇楠隱約看到趙鐵柱的身影在火光中揮舞著手臂,試圖組織抵抗或疏散,但很快就被洶涌的尸潮和崩潰的人群沖散。
而在那風(fēng)暴的中心——祠堂門口,族老七爺?shù)纳碛帮@得格外渺小和凄涼。他拄著拐杖,面對著翻涌黑氣的大門,似乎在癲狂地念誦著什么咒語,身體劇烈地顫抖。突然,他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踉蹌著后退,仰面倒下,生死不知。他妄圖重新“安撫“,卻遭到了最直接的反噬。
走?
黃三爺?shù)囊饽钸€在腦中尖叫。老道士臨終的警告(“走...或...戰(zhàn)...業(yè)火...自擔(dān)...“)也在耳邊回響。
蘇楠抹了一把臉,手上沾滿了泥水、煙灰,還有不知何時流下的、滾燙的淚水。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一只手緊握著冰冷的太極銅鏡,鏡面裂痕中似乎有微弱的光芒流轉(zhuǎn)。另一只手抓著那本《煞氣導(dǎo)引初解》,粗糙的封面下,仿佛潛藏著通往深淵或力量的道路。
他感受著體內(nèi)。微弱,卻真實(shí)存在。
一絲能溝通幽冥的“通幽“。
一縷可搬動意念、撼動微物的“擔(dān)山“。
一點(diǎn)能驅(qū)使弱小靈體、進(jìn)行交易的“驅(qū)神“。
一抹可傷陰邪、附著于物的“斬妖“雛形。
一道能瞬間制造黑暗的“掩日“。
還有這剛剛覺醒、能耐受烈焰的“坐火“。
這些破碎的地煞術(shù)碎片,是他唯一的依仗。代價是精神的枯竭和身體的重創(chuàng)。
走?逃進(jìn)茫茫大山,或許能活下來。像老鼠一樣,躲著人,躲著鬼,躲著一切。忘掉這煉獄般的景象,忘掉月娘的哭泣,忘掉嬰靈的恐懼,忘掉小石頭可能還在某個角落等待拯救的眼神,忘掉李寡婦絕望的淚水,忘掉二狗憨厚的笑容...忘掉那碗能噎死人的窩頭咸菜和沒結(jié)清的工分...
“嗬...“一聲低沉沙啞的笑,從蘇楠喉嚨里擠了出來。那笑聲里沒有半點(diǎn)歡愉,只有無盡的苦澀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他猛地將《煞氣導(dǎo)引初解》的殘卷塞進(jìn)懷里最貼身的地方,那冰涼的觸感緊貼著滾燙的皮膚。他掙扎著站起身,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的濕滑巖石才站穩(wěn)。然后,他在泥濘的地上摸索著,撿起半截被火燒焦、前端卻依舊鋒利的生銹柴刀,又緊緊握住了那面裂痕累累的太極銅鏡。
黃三爺在他肩膀上急得直跳腳。
蘇楠最后看了一眼老道士安詳(或者說解脫)的遺容,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焦糊味、血腥味和山澗水汽的空氣。他轉(zhuǎn)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山下那片鬼火搖曳、群尸亂舞、黑氣沖天的煉獄村莊。嘴角咧開一個帶著泥污和血絲的、近乎猙獰的弧度。
“走?“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像是在回答黃三爺,又像是在質(zhì)問這操蛋的世道和那狗屁的邪神,“工分還沒結(jié)清呢!“
他抬起握著柴刀和銅鏡的手,指向山下那片翻涌著無盡惡意的黑暗中心。
“黃三爺,“蘇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和孤注一擲的狠厲,“抄家伙!跟這狗屁羅剎...算總賬!“
話音未落,他不再猶豫,不再回頭,背著那面殘破的銅鏡,握著生銹的柴刀,身影如同撲火的飛蛾,又像一道決絕的黑色閃電,義無反顧地沖出了山澗的陰影,朝著山下那片鬼火搖曳、尸橫遍野的毀滅之地,一頭扎了進(jìn)去!
燈火搖曳,終需有人持火前行。哪怕那火,是焚燒自身的業(yè)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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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楠跌跌撞撞地沖下山坡,每跑一步都感覺腳底板傳來鉆心的疼痛。他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跑丟了一只鞋,光著的左腳已經(jīng)被荊棘劃得鮮血淋漓。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苦中作樂地想著,“這下連鞋都不用脫就能演赤腳大仙了?!?/p>
黃三爺在他肩膀上吱吱亂叫,小爪子緊緊抓著他的衣領(lǐng),生怕被甩下去。
“別怕,老黃,“蘇楠喘著粗氣說,“等咱們干完這一票,我請你吃全村最好的花生米!“
遠(yuǎn)處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蘇楠心頭一緊,加快了腳步。他經(jīng)過一片菜地時,順手抄起一根晾衣桿當(dāng)作拐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桿子比他還高,活像個行走的晾衣架。
“這玩意兒打鬼不知道管不管用,“他自言自語道,“至少能當(dāng)個旗桿,上面寫個'蘇楠到此一游'。“
越靠近村子,空氣中的腥臭味越重。蘇楠不得不扯下一塊衣角捂住口鼻,結(jié)果那布料上還帶著火場的焦糊味,嗆得他直咳嗽。
“咳咳...這味道...比趙鐵柱的臭腳還帶勁...“
突然,前方草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蘇楠立刻繃緊了神經(jīng),舉起柴刀準(zhǔn)備迎戰(zhàn)。結(jié)果從草叢里鉆出來的是一只嚇得屁滾尿流的公雞,羽毛都炸開了,活像個走地蒲公英。
“喲,這不是王婆家的'戰(zhàn)斗雞'嗎?“蘇楠認(rèn)出了這只經(jīng)常在村里耀武揚(yáng)威的公雞,“怎么,不保護(hù)你的母雞后宮了?“
公雞驚恐地看了他一眼,撲棱著翅膀逃走了。蘇楠搖搖頭:“看來情況比我想的還糟,連這貨都慫了?!?/p>
繼續(xù)前行,蘇楠發(fā)現(xiàn)路邊倒著一輛獨(dú)輪車,車上還裝著半車沒來得及運(yùn)走的糞肥。他靈機(jī)一動,把銅鏡和柴刀別在腰間,推起獨(dú)輪車就跑。
“這可是戰(zhàn)略物資,“他得意地對黃三爺說,“待會兒要是打不過,咱們就推著糞車沖鋒,看哪個鬼敢近身!“
黃三爺吱吱叫了兩聲,似乎在表達(dá)“你認(rèn)真的嗎“的疑問。
轉(zhuǎn)過一個彎,村子已經(jīng)近在眼前。蘇楠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正在村口游蕩,動作僵硬,眼神呆滯。那是已經(jīng)尸變的村民,其中包括曾經(jīng)克扣他工分的記分員老王。
“嘿,老王!“蘇楠躲在樹后小聲喊道,“你還欠我三個工分呢!“
老王當(dāng)然沒有回應(yīng),只是機(jī)械地轉(zhuǎn)著頭,似乎在尋找活人的氣息。
蘇楠嘆了口氣:“看來討債得等來世了。“他悄悄繞開這群行尸走肉,向祠堂方向摸去。
路上,他經(jīng)過李寡婦家的小院。院門大敞四開,里面?zhèn)鱽硭盒牧逊蔚目蘼?。蘇楠探頭一看,只見李寡婦正抱著她那個總是流鼻涕的小兒子,而她的丈夫——已經(jīng)死去三天的李鐵匠——正搖搖晃晃地向他們走去。
“李大哥!“蘇楠大喊一聲,“你媳婦做的咸菜那么難吃,你死了都不放過她啊?“
這突如其來的喊聲讓李鐵匠的僵尸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向聲音來源。蘇楠趁機(jī)沖進(jìn)院子,掄起晾衣桿就是一個全壘打,把李鐵匠的腦袋打得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
“對不住了李大哥,“蘇楠一邊幫李寡婦母子逃向安全處,一邊道歉,“等這事兒完了,我讓嫂子給你燒點(diǎn)真正的咸菜?!?/p>
告別了千恩萬謝的李寡婦,蘇楠繼續(xù)向祠堂進(jìn)發(fā)。路上,他遇到了更多熟悉的面孔——曾經(jīng)一起干活的張二哥,總是偷他窩頭的劉家小子,甚至還有那個總愛說“俺娘說“的王大壯?,F(xiàn)在他們都變成了行尸走肉,眼中只剩下對活人血肉的渴望。
“這可真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背后捅一刀'啊...“蘇楠苦笑著躲過一具僵尸的撲咬,順手用柴刀削掉了它的半個腦袋。
終于,他來到了祠堂前的廣場。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人間地獄,黑氣沖天,鬼火亂舞。祠堂的大門已經(jīng)完全破碎,里面?zhèn)鞒隽钊嗣倾と坏乃缓鹇暋?/p>
蘇楠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銅鏡和柴刀。
“黃三爺,“他低聲說,“準(zhǔn)備好了嗎?咱們要去會會那個欠了全村一百年血債的老混蛋了?!?/p>
黃三爺吱吱叫了兩聲,鉆進(jìn)了他的衣領(lǐng)里,只露出一雙小眼睛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蘇楠咧嘴一笑:“好樣的,這才是我的好搭檔。“
說完,他邁開大步,向著祠堂那黑洞洞的門口走去。路過一具倒在地上的尸體時,他認(rèn)出了那是七爺。老人的眼睛還睜著,臉上凝固著驚恐和難以置信的表情。
蘇楠蹲下身,輕輕合上了七爺?shù)难劬Α?/p>
“老爺子,您放心,“他輕聲說,“這筆賬,我替全村人討回來?!?/p>
站起身,蘇楠最后檢查了一下裝備:一把生銹的柴刀,一面破銅鏡,一本殘破的秘籍,還有一只嚇得瑟瑟發(fā)抖的黃鼠狼。
“夠用了,“他自言自語道,“反正最差也就是再死一次?!?/p>
說完,他義無反顧地踏入了祠堂那陰森恐怖的大門,身影很快被濃重的黑氣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