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坳,名副其實。幾座光禿禿的石頭山包連在一起,像大地裸露出的嶙峋肋骨。地表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貧瘠得幾乎抓不住根的黃土,下面全是堅硬的風化石和棱角分明的砂礫。初夏的太陽剛爬過山頭,就迫不及待地展現(xiàn)出它熾熱的威力,毫不留情地炙烤著這片毫無生氣的土地,空氣干燥得仿佛擦根火柴就能點著。
“開荒”——這個充滿革。命豪情的詞語,落在西山坳這片石頭上,純粹就是一場和大地硬骨頭的殘酷角力。
蘇楠站在分配給自己的那片“荒地”上,肩膀上扛著趙鐵柱“賞賜”的那把銹跡斑斑、刃口都鈍得卷了邊的破鋤頭,入手沉甸甸、冷冰冰,像扛著一根燒火棍。他看著眼前這片灰黃色的、布滿碎石的地面,只覺得頭皮發(fā)麻。這哪是開荒?這分明是砸石頭!
哨聲就是命令。隨著趙鐵柱一聲粗嘎的吆喝“都麻利點!為社,會zu義建設添磚加瓦!”,沉重的勞作開始了。
蘇楠學著旁邊人的樣子,高高掄起鋤頭,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腳下那層薄土和石頭狠狠砸下去!
“鐺——!”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之聲驟然炸響!鋤頭并沒有如想象中那樣深深嵌入松軟的泥土,而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了一塊埋藏在淺土下、臉盆大小的青灰色石頭上!巨大的反震力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雙臂,震得蘇楠虎口劇痛,雙臂發(fā)麻,整個人都被這股力量帶得向后踉蹌了一步!那破鋤頭更是被高高彈起,差點脫手飛出去!
“嗬!”旁邊傳來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蘇楠穩(wěn)住身形,喘著粗氣,汗水立刻就從額角滲了出來。他顧不上手臂的酸麻,低頭看去。那塊石頭紋絲不動,連個白印兒都沒留下,只在接觸點留下幾點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粉末。反倒是鋤頭的刃口,似乎又卷了一點。
“蘇家小子!沒吃飽飯啊?細皮嫩肉的,干不了這莊稼活就趁早滾蛋!別在這磨洋工,耽誤了生產(chǎn)任務,你擔得起嗎?”一個粗嘎洪亮、帶著濃重鄉(xiāng)音和毫不掩飾嘲弄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說話的是王鐵牛。人如其名,長得像頭健壯的牛犢子,個頭不算太高,但骨架粗大,肌肉虬結(jié)。皮膚被曬成古銅色,油亮發(fā)光,胳膊上的腱子肉一塊塊隆起,隨著他揮動鋤頭的動作賁張起伏。他穿著件打了好幾個補丁、被汗浸透緊貼在身上的粗布坎肩,露出結(jié)實黝黑的胸膛。他是生產(chǎn)隊里有名的壯勞力,成分好,根正苗紅的三代貧農(nóng),看蘇楠這種“黑五類”崽子,眼神從來都是斜著的,鼻孔恨不得翹到天上去。此刻,他正拄著自己那把明顯更厚實、刃口磨得锃亮的鋤頭,咧著嘴,露出兩排被劣質(zhì)旱煙熏得發(fā)黃的大板牙,毫不留情地嘲笑著蘇楠的狼狽。
蘇楠的臉頰火辣辣的,汗水順著鬢角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他沒理會王鐵牛的挑釁,只是默默地換了個角度,避開那塊大石頭的鋒芒,再次鉚足了勁兒,揚起破鋤頭,朝著旁邊看起來稍軟一點的土石混合地帶砸下去。
“嘿!使勁!蘇楠,你這動作可不行啊,軟綿綿的,跟個大姑娘繡花似的!”旁邊又有人幫腔起哄,是王鐵牛的跟班,叫李二嘎,也是個壯實后生,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笑。
“鐺!”又是一聲悶響。這次鋤頭倒是砸進了土里,但也僅僅入土寸許,就撞上了下面密實的碎石層。蘇楠咬著牙,手臂用力,想把鋤頭撬起來,帶松一片土石。但那把銹蝕嚴重的破鋤頭,杠桿效應差得離譜,任憑他臉憋得通紅,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來,也只帶起一小撮混雜著大量碎石的泥土。效率低得令人絕望。
汗水如同小溪般順著他的額頭、臉頰、脖子往下淌,很快浸透了那件本就單薄的破褂子,濕漉漉地貼在背上,黏膩難受。每一次揮動鋤頭,都感覺肺部在灼燒,吸入的空氣都帶著砂礫的粗糙感。太陽越升越高,無情地烘烤著大地,地面蒸騰起扭曲的熱浪,視線都有些模糊了。
“我看啊,”一個尖細刻薄、帶著濃濃酸氣的聲音從另一側(cè)飄來,是村里的長舌婦劉嬸。她一邊慢悠悠、有一下沒一下地鋤著地(與其說鋤地,不如說是在磨蹭,鋤頭落點精準地避開了所有大石頭),一邊斜睨著蘇楠,嘴里像淬了毒的刀子,“是祖上造孽,享福享慣了,骨頭都是酥的!細胳膊細腿兒,哪像是咱貧下中農(nóng)的種?天生就不是扛鋤頭的命!”
這話像針一樣扎進蘇楠的耳朵里。他握著鋤柄的手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骨節(jié)突出。“富,農(nóng)崽子”、“黑,五類”、“地,主狗崽子”…這些標簽從他記事起就像烙印一樣打在他身上,是他永遠洗不脫的原罪。父母?他沒見過。關于他們的記憶一片空白。只模糊地聽村里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在無人處低聲嘆息時提過一嘴,說他爹娘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得了急病,前后腳沒了。死得蹊蹺,好像…跟村里那座陰森肅穆的祠堂沾點關系。家道?早就敗落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村西頭那間四面漏風、長滿霉斑的破祖屋。他就像這石頭縫里掙扎求生的一棵野草,頑強又卑微,卻還要承受著四面八方刮來的、帶著惡意和鄙夷的風霜。
他深吸了一口灼熱干燥、混雜著塵土和汗味的空氣,壓下心頭的火氣和那翻涌上來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委屈。臉上擠出一個沒什么溫度、甚至帶著點討好的笑容,聲音卻清晰地傳了出去:“劉嬸說得對!我骨頭輕,比不上鐵牛哥這鐵打的漢子。我努力,一定努力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爭取早日改造好思想!”說著,他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再次鉚足了全身的力氣,高高揚起那把破鋤頭,用盡吃奶的勁兒,朝著剛才那塊青灰色大石頭旁邊、一塊稍微小一些的、半露在土外的石塊狠狠砸下去!
目標:砸碎它,或者至少撬動它!
“嗨——!”蘇楠發(fā)出一聲低吼,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雙臂!
“鐺——咔嚓!”
一聲更加刺耳、更加不祥的聲響,如同喪鐘般在悶熱的空氣中炸開!
不是石頭碎裂的聲音!
是那本就銹蝕嚴重、飽經(jīng)摧殘的鋤頭柄,從靠近鋤頭金屬套筒連接處的部位,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沖擊和它自身材質(zhì)的腐朽,發(fā)出一聲絕望的**,然后——生生斷裂開來!
鋤頭前半截,那沉重的、帶著卷刃的金屬頭,“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濺起一小片塵土。蘇楠手里,只剩下一截光禿禿、參差不齊、還帶著毛刺的木頭棍子!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安靜了。
只有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嘶鳴,以及蘇楠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聲。
短暫的死寂之后。
“噗嗤…哈哈哈!哎呦喂!蘇家小子!你可真是…真是個人才啊!人才!”王鐵牛第一個爆發(fā)出震天響的狂笑,他指著蘇楠手里那半截木棍和地上的鋤頭,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快出來了,“鋤頭都能讓你掄折了!這得是多大勁兒啊?還是這鋤頭都嫌棄你,寧死不屈了?哈哈哈!”
這笑聲如同點燃了炸藥桶的引線,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哄堂大笑。李二嘎笑得直拍大腿,劉嬸也捂著嘴,發(fā)出“咯咯咯”的刻薄笑聲。其他埋頭干活的社員,也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投來或幸災樂禍、或冷漠鄙夷、或純粹看熱鬧的目光。一道道視線,像無形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蘇楠身上。
蘇楠的臉頰瞬間由紅轉(zhuǎn)白,再由白漲成了豬肝色。他站在原地,手里攥著那半截斷裂的木棍,腳下躺著那“寧死不屈”的鋤頭刃,像個被扒光了衣服示眾的小丑。汗水混著屈辱的灼熱感,幾乎要把他蒸熟、烤焦。他低著頭,看著地上那截斷掉的鋤頭,還有那塊依舊巋然不動、仿佛在無聲嘲笑著他的石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瞬間澆滅了所有的羞憤,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恐懼和絕望。
損壞公物!在這個年代,這是可大可小的罪名!尤其是在他這種成分的人身上!
沉重的、帶著濃重汗味和煙草味的腳步聲迅速靠近。趙鐵柱陰沉著臉,像一尊移動的鐵塔,撥開人群走了過來。他剛才在遠處監(jiān)工,這邊的動靜和哄笑聲顯然驚動了他。
“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首先掃過地上斷成兩截的鋤頭,然后落在滿臉汗水、臉色慘白、窘迫得恨不得鉆進地縫里的蘇楠身上,最后又掃了一眼還在哈哈大笑的王鐵牛,眉頭擰成了兩個死疙瘩,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
“報告隊長!”王鐵牛搶在蘇楠開口前,立刻挺直腰板,聲音洪亮得能震落樹葉,臉上還帶著未散的笑意,語氣卻充滿了夸張的“敬佩”,“蘇楠同志干活太賣力了!那真是一心為公,恨不能把全身力氣都貢獻給社會主義建設!您瞧瞧,這覺悟!這干勁!連公家的鋤頭都感動得…犧牲了!哈哈哈!”他的話尾又忍不住帶上了笑腔,立刻又引來一片壓抑的低笑。
趙鐵柱沒笑。他臉色更黑了,像鍋底一樣。他冷冷地盯著蘇楠,那眼神像兩把冰錐,直刺蘇楠的心窩:“損壞公物!蘇楠!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什么思想覺悟?嗯?!這把鋤頭,扣你三天工。分!今天上午的活,你也別干了!拿著這堆破爛,滾回去好好反省!下午去倉庫找保管員,領把新的!要是再弄壞…”他往前逼近一步,帶著濃重汗味和煙草味的氣息噴在蘇楠臉上,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威脅,“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天工分!
蘇楠只覺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那點可憐的工分,是他活命的根本!是他換取那點粗糙口糧的唯一憑證!三天!意味著他要餓三天肚子,或者只能靠野菜糊糊勉強吊命!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緊,想辯解這把鋤頭本身就銹爛不堪,是趙鐵柱故意給他最破的工具,想辯解自己已經(jīng)盡了全力…但看著趙鐵柱那張冷硬得如同花崗巖的臉,看著王鐵牛等人臉上毫不掩飾的嘲弄和輕蔑,所有的話都像魚刺一樣死死卡在了喉嚨里。
辯解?誰會聽一個“富,農(nóng)崽子”的辯解?他的解釋,只會被當成狡辯和“思想頑固不化”的證明!
他默默地、深深地低下頭,仿佛要把整個腦袋都埋進胸口。汗水順著發(fā)梢滴落在干燥滾燙的土地上,瞬間消失無蹤。他彎下腰,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先是撿起地上那截冰冷的、帶著卷刃的斷鋤頭刃,入手沉重而冰冷,鐵銹味鉆進鼻孔。然后又撿起那半截斷裂的、帶著毛刺的木柄。這兩樣東西,此刻成了他恥辱的標記。
在趙鐵柱冰冷的目光注視下,在周圍無數(shù)道或譏諷、或冷漠、或幸災樂禍的目光聚焦中,蘇楠直起身,把斷掉的鋤頭刃和木柄扛在肩上,像一個背負著沉重十字架的囚徒,一步一步,慢慢地、沉默地離開了這片讓他尊嚴盡失的石頭地,離開了西山坳。身后,王鐵牛那粗嘎的、毫不收斂的狂笑聲和趙鐵柱呵斥其他人加快進度的吼聲,像無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早已傷痕累累的背上。
晌午的太陽白晃晃的,懸在頭頂,像個巨大的、冷漠的探照燈,無情地炙烤著大地。蘇楠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在回村的土路上。肩上扛著的斷鋤頭,像兩塊烙鐵,灼燒著他的肩膀,也灼燒著他的心。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前胸貼后背,剛才劇烈的體力消耗和巨大的精神打擊,讓他感覺一陣陣發(fā)虛,眼前金星亂冒。
他沒直接回家。那間破敗、冰冷、長著霉斑的屋子,此刻并不能給他帶來任何慰藉。鬼使神差地,他腳步一轉(zhuǎn),繞到了村口那破敗的古戲臺附近。
戲臺在正午的陽光下,褪去了幾分清晨的陰森,更顯出一種被徹底遺棄的頹喪和荒涼。石頭壘砌的臺基布滿了裂縫,幾根支撐頂棚的木頭柱子歪歪斜斜,腐朽得厲害,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頂棚更是破了大洞,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笑的大嘴。臺子上堆滿了枯枝敗葉、碎石瓦礫,還有幾塊褪色破爛、分辨不出原本顏色的幕布,被風吹得微微晃動。蛛網(wǎng)像白色的喪幡,掛滿了角落,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
蘇楠找了個背陰的大石頭,一屁股坐下,把肩上恥辱的標記——那兩截斷鋤頭,“哐當”一聲扔在腳邊的塵土里。他背靠著冰涼粗糙的石頭,長長地、疲憊地呼出一口濁氣,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憋悶和屈辱都吐出來。
目光茫然地落在破敗的戲臺上。清晨那一閃而過的刺目紅色,真的是自己餓暈了頭的幻覺嗎?還是…這鬼地方真的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陽光透過頂棚的破洞,投下幾道光柱,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無聲地飛舞、旋轉(zhuǎn)。蘇楠盯著其中一道光柱,看著那些飛舞的微塵,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身體深處傳來的、一陣陣強烈的疲憊和饑餓感。
就在這時!
他的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絲異動!
就在那堆在戲臺角落的、最破爛骯臟的幕布后面!
一抹極其暗淡、幾乎難以察覺的紅色,像被風吹起了一角,又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幕布后面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那紅色…是褪色的綢布?還是…別的什么?
蘇楠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睛死死盯住那個角落!
什么也沒有。
只有那塊破幕布,在微風中懶洋洋地晃動著。光柱依舊,塵埃依舊飛舞。剛才那抹暗淡的紅,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眼花了?”蘇楠用力揉了揉干澀發(fā)疼的眼睛,再仔細看去。依舊是破敗,依舊是荒涼。除了枯枝敗葉和碎石,哪有什么刺目的紅色?
他自嘲地咧了咧嘴,聲音干澀沙啞,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蘇楠啊蘇楠,窩頭吃少了餓出幻覺了吧?還是被那破鋤頭震傻了?這破臺子,唱《紅,燈記》都嫌它晦氣,還能蹦出個紅娘子來不成?”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試圖用內(nèi)心那點可憐的黑色幽默來驅(qū)散心頭的陰影和身體的不適,“肯定是餓的…打,倒美,帝,蘇,修!…打,倒這破石頭地!”
他拍了拍胸口,像是給自己壯膽,又像是在強行壓下那莫名的心悸。正準備起身離開這個讓他更加心煩意亂的地方,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蘇楠哥?”
蘇楠扭頭一看,是放牛娃二狗。二狗約莫十來歲,瘦得像根沒長開的豆芽菜,細胳膊細腿,頂著一個顯得過大的腦袋。他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補丁摞補丁的破褂子,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臉上沾著泥道子,只有一雙眼睛還算亮。他手里牽著一頭同樣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毛色枯黃的老黃牛,另一只手里拿著小半塊烤得焦黑、還冒著微弱熱氣的紅薯。
“二狗,放牛呢?”蘇楠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在這滿是惡意和冷漠的槐樹坳,這個瘦小的放牛娃是少數(shù)幾個不會用異樣眼光看蘇楠的人之一。或許是因為同樣處于邊緣,或許是孩子的心性還未被徹底污染。
“嗯。”二狗點點頭,黑溜溜的眼珠在蘇楠汗?jié)窭仟N的臉上和地上那兩截斷鋤頭上轉(zhuǎn)了兩圈,小聲問:“蘇楠哥,你又挨批啦?鋤頭…咋斷了?”孩子的眼神里帶著一絲懵懂的同情。
蘇楠苦笑一聲,沒接鋤頭的話茬,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二狗手里那半塊烤紅薯上。那焦黑的外皮裂開,露出里面金黃油潤的瓤,一股若有若無的、帶著煙火氣的香甜氣息,在干燥灼熱的空氣中,對他這個饑腸轆轆的人而言,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他的肚子不爭氣地、響亮地“咕嚕”了一聲。
二狗似乎察覺到了,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紅薯,又看了看蘇楠疲憊饑餓的臉,黑瘦的小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他低頭看了看紅薯,又抬頭看了看蘇楠,最終像是下定了決心,咽了口唾沫,把手里那半塊紅薯小心翼翼地掰開——里面更金黃更誘人。他把明顯更大、瓤更多的那一半,往前遞了遞,小聲說:“蘇楠哥,給…給你吃。”
蘇楠一愣,看著二狗那雙清澈又帶著點不舍的眼睛,看著他手里那半塊對于孩子來說無比珍貴的食物,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五味雜陳。他喉嚨有些發(fā)堵,沉默了一下,伸手接過那半塊還帶著二狗手心溫度的烤紅薯。觸手的溫熱和食物的真實感,讓他鼻子莫名有些發(fā)酸。
“謝了,二狗。”他低聲說,聲音有些沙啞。他珍惜地、小口地咬了一點邊緣焦黑的皮,里面軟糯香甜的瓤在舌尖化開,帶著樸實的炭火香氣。粗糙的口感在此刻卻成了無上的美味,一股暖流順著食道滑下,稍稍慰藉了翻騰的胃和冰冷的心。
二狗見蘇楠吃了,小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也拿起自己那半塊小的,珍惜地小口啃起來。
蘇楠一邊小口吃著來之不易的食物,一邊看著眼前破敗的戲臺和遠處那棵在陽光下也顯得陰郁的老槐樹,一個念頭在心里盤旋。他壓低聲音,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隨意:“二狗,問你個事兒。咱村里…有沒有啥…嗯…比較怪的事兒?比如…那棵老槐樹?”他朝村口那巨大的陰影努了努嘴。
二狗一聽“老槐樹”,小臉立刻繃緊了,啃紅薯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眼神里閃過一絲明顯的恐懼。他下意識地往蘇楠身邊湊了湊,聲音壓得極低,像怕被什么聽見:“蘇楠哥,你可別亂說…那樹,邪門著呢!”
他緊張地看了看四周,尤其是老槐樹的方向,才繼續(xù)用氣聲說道:“我奶奶說,以前…以前有人晚上從那樹下過,聽見小孩哭,哭得可慘了!找過去又啥也沒有…第二天那人就病了!發(fā)高燒,嘴里說胡話,一直喊‘冷’啊‘餓’啊的…可嚇人了!”二狗說著,還縮了縮脖子,仿佛那夜的寒氣還縈繞在身邊。“還有人說…那樹洞里,黑黢黢的,住著…住著專吃小孩的妖怪!”說到“吃小孩”三個字時,他的聲音都在發(fā)抖,小臉上滿是恐懼。
蘇楠心里咯噔一下。吃小孩的妖怪?這說法…他面上不動聲色,又咬了一小口紅薯,裝作好奇地問:“這么嚇人?還有呢?古井那邊咋樣?聽說也不太平?”
“古井?”二狗似乎被勾起了傾訴欲,也可能是紅薯和蘇楠的“信任”讓他放松了些,“村西頭那口老井?水可涼了,冰骨頭!我奶奶說,那井通著龍王爺?shù)乃m!以前…以前有個新媳婦,不知為啥,半夜跳井了!撈上來的時候…”二狗的聲音又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講述恐怖故事的神秘感,“臉白得跟紙一樣!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后來那井就不太平了,晚上有時候能聽見里面…里面有女人哭!嗚嗚咽咽的…還有‘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像…像有人在水底下說話!”他模仿著水泡的聲音,惟妙惟肖,小臉又白了。
新媳婦…跳井…女人哭…水底下說話…蘇楠默默記下這些信息,聯(lián)想到清晨戲臺那一閃而逝的紅,心底的寒意更重了。他正想再問點別的,比如祠堂…
“二狗!你個死孩子!死哪去了?還不滾回來!家里的豬不用喂了?!”一聲尖利刺耳、充滿不耐煩的叫罵聲突然從遠處傳來,像鋼針一樣扎破了河灘短暫的寧靜。
是二狗的奶奶,村里出了名的厲害老太太,嗓門又高又尖。她正叉著腰,站在自家那破院門口,朝著河灘這邊扯著嗓子吼。
二狗嚇得渾身一哆嗦,手里的紅薯差點掉地上。他像只受驚的兔子,飛快地對蘇楠說了句“蘇楠哥我走了!奶奶喊我!”,也顧不上老黃牛還沒吃飽,慌慌張張地拉起牛繩,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家的方向跑去,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土路揚起的淡淡灰塵里。
蘇楠看著二狗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手里剩下的、還帶著余溫的紅薯。肚子里有了點食物墊底,身體恢復了一絲力氣,但心底深處那份因為二狗的話而悄然彌漫開來的寒意和疑惑,卻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吃小孩的樹洞?跳井的女人?這槐樹坳平靜表象下的日子,似乎遠比他想象的更加…詭譎難測。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彎腰撿起地上那兩截恥辱的斷鋤頭,重新扛在肩上。那點紅薯帶來的暖意,終究驅(qū)不散周遭無處不在的陰冷和肩上沉重的壓力。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破敗沉寂的古戲臺,邁開腳步,朝著自己那間同樣破敗冰冷的祖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