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三個月里,她早已學(xué)會讀懂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民女明白。”她低聲道。
裴臨淵從懷中取出一塊玉牌:“若有麻煩,持此牌到國公府尋我。”
沈凌瑤接過玉牌,觸手溫潤。
這玉牌比先前的銅牌貴重得多,上面刻著定國公府的徽記。
“世子爺,我們之間……理應(yīng)避嫌,我不想……”
“收著。“裴臨淵打斷她,聲音低沉,“六弟性子執(zhí)拗,恐怕不會輕易放棄。”
沈凌瑤想了想,只能將玉牌收好。
“多謝世子,民女先行告退。”
說完,她轉(zhuǎn)身走進院中,小廝隨手關(guān)上門,隔絕了裴臨淵的視線。
此刻,他們之間,仿佛永遠隔上了這一道難以逾越的大門。
……
雨絲如銀線般垂落,將整座京城籠罩在一片朦朧水霧中。
沈凌瑤站在望月樓二樓的露臺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欄桿上雕刻的牡丹花紋。
冰涼的雨水濺在她的手背上,她卻渾然不覺。
遠處,一隊鮮紅的迎親隊伍正緩緩行來。
鑼鼓喧天,喜樂悠揚,即使隔著雨幕也能感受到那份喜慶。
隊伍最前方,裴臨淵身著一襲大紅喜袍,騎在一匹雪白的駿馬上,身姿挺拔如松。
“小姐,您在看什么呢?雨都飄進來了。”
青露撐著紙傘走過來,小心翼翼地為她擋住風(fēng)雨。
沈凌瑤這才回過神來,收回目光:“沒什么,只是看看雨景。”
青露順著她先前的視線望去,頓時明白了什么,臉色微變:“那不是定國公府迎親的隊伍嗎?聽說今日世子爺要迎娶永嘉郡主……”
“嗯。”
沈凌瑤輕輕應(yīng)了一聲,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還記得當(dāng)時裴臨淵納她為姨娘時,也曾有過這般陣仗。
而現(xiàn)在,一如當(dāng)日般,國公府正門大開迎接新娘,全城同慶。
“小姐……”青露欲言又止。
沈凌瑤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一團怒火。
她深呼吸,克制著內(nèi)心的不甘,搖搖頭,轉(zhuǎn)身想要逃離,卻猛地撞進一個堅實的胸膛。
一股混合著皮革與鐵銹的氣息撲面而來,她踉蹌后退,被一雙有力的手穩(wěn)穩(wěn)扶住。
“沈小姐,別來無恙。”
低沉的男聲在頭頂響起。
沈凌瑤抬頭,對上一雙如鷹般銳利的眼睛。
男人一身墨藍色勁裝,腰間懸著一柄古樸的長劍。
雨水順著他的輪廓分明的下頜線滴落,更添幾分凌厲。
“謝將軍?”沈凌瑤驚訝地睜大眼睛。
謝沉戟松開手,后退半步,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禮:“沈小姐在看世子和郡主的大婚嗎?”
沈凌瑤福了一禮,勉強扯出一抹微笑:“湊個熱鬧罷了。”
謝沉戟的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
“聽聞沈家變故,本想今日去梧桐巷拜訪,不想在此巧遇。”
沈凌瑤垂下眼簾:“多謝將軍掛念。”
樓下的喜樂聲愈發(fā)響亮,幾乎要蓋過雨聲。
沈凌瑤不自覺地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
謝沉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那隊鮮紅的迎親隊伍越來越近,很快就會從望月樓下面經(jīng)過。
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卻體貼地沒有點破。
“沈姑娘若有閑暇,不如一起用個午膳?”
沈凌瑤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將軍盛情,凌瑤卻之不恭。”
她抬腳就走,卻沒注意地上水漬,不慎腳滑,整個人趔趄著撞在了謝沉戟身上。
而對方也沒有推開她,溫柔且有力地將她扶起。
“多謝將軍。”沈凌瑤抬頭沖他一笑,可眼底卻多是落寞。
滂沱大雨中,整條朱雀街被洗得發(fā)亮。
青石板路面上,迎親隊伍的紅綢緞在雨水中拖出蜿蜒的胭脂色痕跡,宛如一道道未愈的血痕。
裴臨淵端坐在雪白戰(zhàn)馬上,喜服上的金線蟒紋在雨中依然熠熠生輝。
雨滴順著他的玉冠滾落,滑過棱角分明的下頜。
忽然,他似有所感,勒緊韁繩抬頭。
望月樓雕花露臺上,沈凌瑤正對著謝沉戟展顏一笑。
她今日穿著月白色襦裙,發(fā)間只簪了一支珍珠步搖,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宛如一彎新月。
謝沉戟微微俯身聽她說話,玄色大氅將她半掩在懷中,像護著一件珍寶。
一道閃電劈開天際。
裴臨淵的手指在韁繩上收緊,皮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雨水順著他的睫毛淌下,卻澆不滅眼底驟然騰起的暗火。
從前每次她有求于他,都會這樣眼睛微彎地笑起來,左頰浮現(xiàn)出一個小小的梨渦。
“世子爺?“喜官撐著傘焦急道,“吉時快過了……”
露臺上,沈凌瑤似有所覺,轉(zhuǎn)頭望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嘴角的笑意尚未消散,眼中卻已凝起寒霜。
雨絲在他們之間織成透明的簾幕,將記憶里那些耳鬢廝磨的夜晚割裂成碎片。
謝沉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右手不動聲色地按上劍柄。
兩個男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撞,濺起無形的火星。
裴臨淵忽然輕笑一聲,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走。”
馬蹄聲重新響起,鮮紅的隊伍繼續(xù)向前流動。
有片海棠花瓣從喜轎上飄落,黏在裴臨淵的靴尖,又很快被雨水沖進污泥里。
望月樓檐角的風(fēng)鈴在雨中叮當(dāng)作響,蓋過了沈凌瑤手中茶盞輕微的顫抖聲。
……
雨夜。
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蒼穹。
雷聲轟然炸響的瞬間,沈凌瑤猛地從床上坐起。
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音,手指死死攥住錦被,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
眼前仍晃動著夢中畫面,母親臨死前七竅流血的模樣,那些暗紅的血線像毒蛇般從母親的眼耳口鼻中爬出。
而父親的頭顱滾落在刑臺上,沾滿泥污的嘴唇一張一合,反復(fù)詛咒著“不孝女,不得好死”!
沈凌瑤終于吸入一口氣,卻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冷汗浸透了素白中衣,濕漉漉地黏在脊背上。
窗外暴雨如注,被狂風(fēng)吹開的窗欞啪啪作響。
冰涼的雨滴掃進來,打濕了床前小半片青磚地。
她摸索著去夠床頭的火折子,手腕卻抖得厲害,銅制的火筒“當(dāng)啷“一聲滾落在地。
黑暗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刑場上父親那顆頭顱突然在記憶里轉(zhuǎn)過來,腐爛的眼眶直勾勾對著她。
“不……不要……”
沈凌瑤猛地蜷縮起來,膝蓋抵住心口,仿佛這樣就能壓住那里撕裂般的疼痛。
淚水無聲地滾落,在下巴匯成細流,滴在交疊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