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鳳樓心中一顫。

他對母親的印象，只有冰冷的兩個字，念奴。

他只知道那是母親的名字，除此之外，對于母親的一切，他一無所知。

父親從不主動提及有關母親的任何事跡，他也曾無數次相詢，最終只得到沉默的回應。

他不理解，修行神衍觀如何會與母親有關？

“你雖已邁入靈臺境，但對南客洲與神衍觀依然知之甚少。今日為父就與你說說……”道觀堂里，裴孤神就近坐在案幾后，似平輩論交一樣，也邀請裴鳳樓落座對面。

“南客洲的海外有座山，喚作奉神山，是南客洲山上魁首，也是一洲信仰所在。那座神山飄蕩海上，素無影蹤，一年只會有一次靠岸。”

“那一日，又被稱為天下來潮日。”

“奉神山上有座天庭，供奉著十四位神王，俱是神衍觀大能修士。你可以理解為天道化身。”

“每年天下來潮日，奉神山靠岸，會在整座南客洲選取三百名天資不俗且沒有修為的童男童女，作為神侍，侍奉奉神山。”

“為期一年，每年輪換。”

“一年以后，那些被替換下來的神侍，可以回到自己的故鄉，在八百神國鑄造自己的金身和神祠，從此享受香火，吸收愿力，擁有信徒。直到神火初燃，領悟神衍氣，邁入破冥境界。”

“南客洲神衍觀的修士，便是由此而來。每年三百個苗子，每年最多三百人。”

“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裴鳳樓雖是跟腳神衍觀，卻還是第一次聽說南客洲的這種怪異‘習俗’。

一年最多三百人具備鑄造金身和修建神祠的資格，就算他們天賦異稟，也不見得全都能夠順利邁入破冥境，成為一位真正的神修。

南客洲八百神國，舉洲修士，可見寥寥。

裴孤神繼續說道，“當這些邁入破冥境的神修，修為達到靈臺境時，便會被所在的神國敕封為司命一職。我與你娘親便是在這時相識。”

“我修為達到靈臺境后，被敕封司命，也擁有了可以挑選一名念奴的權利。”

裴鳳樓聽到此處，微微皺眉。

裴孤神似未注意到兒子的神態變化，他滿臉懷念，“是的，念奴不是你母親的名字，只是一個稱謂，一個代號，一個奴婢或者侍女的統稱。在南客洲，每一位司命，都會擁有并且只能擁有一名念奴。”

“在我被封為司命的時候，我挑選了你的母親作為我的念奴。那時她只有十六歲。青澀又懵懂，單純又善良。”

“她陪伴了我許多年。從司命，到正神，再到我擁有自己的天官府邸，最后成為一位神策府主，掌管著十數個神國。我與你母親朝夕相處，漸漸生了情愫，后來便有了你。”

“在你周歲那年，我以神策府主之名舉行神授大典，昭告下轄諸神國，授你為少神子，鑄金身，開神祠，可享我之香火愿力，以便將來承襲我之神府與子民信徒。那時你的母親，也是我最忠實的信徒，就站在神授臺下，無數子民之中。”

“念奴出身的她，是那樣的渺小和卑微。甚至沒有人知道，神授臺上萬眾矚目的那兩人，是她最驕傲的夫君與孩子。在旁人眼里，她只不過是神策府中，一個命運與府主綁定的特殊婢女罷了。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也就是在神授大典那日，變故橫生。為父遭遇了兩名相同境界的神策府府主聯手圍攻。為了掠奪我的神國領土，吸納我的信徒子民，他們欲趕盡殺絕。迫不得已，我帶著剛滿周歲的你從神授臺上且戰且退，一路逃亡，甚至都沒來得及帶走你的母親，或者與他告別。”

“我奔襲萬里，早已身負重傷。那兩人卻窮追不舍。”

“因為他們深知，如果不能將我們二人真正抹除，即便為父離開了自己的故土，離開了那座神策府，二十三年內，他們依然無法染指我的神國和信徒。除非我不存于世，并且神位空懸。他們才能肆無忌憚，才能在規矩之內順理成章的接納我的一切。”

裴鳳樓靜靜聆聽，沉默無言。

千料萬想，哪里能猜得到父親還有這樣一段辛酸往事？看著眼前從不被人理解的裴孤神，少年心里頓時有些難受。

“母親她，如今還活著嗎？”

裴孤神黯然點頭，“我能感受到她的愿力。她一定還在那座神策府中，在等待著她的夫君和孩子，有朝一日能夠平安歸去。”

裴鳳樓情緒爆發，“可你這些年，為何一直躲在學宮里？難道你就不想，不想回去見見她？”

“怎么不想！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去。因為一旦現身，為父必死無疑。”

裴鳳樓瞇了瞇眼，“裴孤神，你就這般怕死？”

裴孤神苦笑搖頭，“我若身死，我的神國與信徒，甚至連同你的母親，都會被那兩人瓜分殆盡。他們若不知道你母親的身份還好，若知道了念奴與我的關系遠非主仆那么簡單，到時你母親的處境也將危矣。”

“我寧愿拖著殘軀茍活于世。這樣礙于奉神山訂立的規矩，至少在我離開故土的二十三年內，我的信徒與子民們會安然無恙。”

裴鳳樓很難相信，“只憑那虛無縹緲的規矩二字，就能擋得住人之貪婪？就能換來二十三年無虞？”

“在別處或許不行。但在南客洲，一個擁有信仰的地方，由不得你不信。因為還從來沒有什么人敢于違抗神諭。哪怕他是神景，或紫府強者。”

“姑且信你所言。那么二十三年后呢？會怎么樣？”

“若為父或者我之神府承襲者不能在既定的二十三年內重回神國，他們便可為所欲為，無論做什么，都在規矩之內。”

“呵，南客洲真是好大的規矩！”裴鳳樓咬牙切齒的說道。

“為父舊疾難愈，此生境界止步于此。鳳樓，你只有繼承我的神道和修為，才能名正言順從少神子一躍成為天庭認可的神策府府主。繼而利用學宮的修行資源提升自身，才能超越為父巔峰時期的境界。在二十三年期限到來之前，也就是說六年之內，你要替我重踏故土，重掌神國。你要成為你母親的神！只有這樣，才能保她不受迫害。你明白嗎？”裴孤神說到最后，幾乎是以懇求的卑微姿態，在征求裴鳳樓的同意。

道觀堂里沉默了片刻。

裴鳳樓笑了笑。

笑聲中充滿了嘲諷意味。

若接受神道，他無異于親手殺父。

可若拒絕，等同于又將母親置于危難而不顧。

“裴孤神呀裴孤神，你自己當了縮頭烏龜，卻給我出了這么一個難題。你可真是一個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