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婉每日奔走于副司與書閣之間,接手的是霍思言親擬的權責清單。
這份清單,看似規整周全,實則留有余地,每一頁后都附一行空白,需后繼之人簽押再轉檔。
她第一次意識到,權力不是單靠冊子與命令維系的,而是由無數個細節纏繞而成。
她站在塔下,望著那一道道密密的竹卷,心底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感。
這不是交接,這是傳承。
謝知安第二次出現在識塔,是在婚期前三日。
他沒帶隨從,也沒提前遞帖,只身一人走進主堂,像是回了自家書房。
霍思言站在窗前,正對著一卷舊識錄校改。
“你來得倒巧?!?/p>
她頭也未回,語氣平靜,謝知安走近兩步道:“這幾日,你倒是安靜得很?!?/p>
“貴妃似乎也按兵不動,你就不擔心,她還有后招?”
霍思言轉過身,手中墨筆輕擱于案。
“她確實還未出手,但她不會再明著動我了?!?/p>
“這一場婚事,她下得太重,若再動我,便是自毀詔命,她如今只能藏刀于袖,待我入謝家,再借他人之手來斷我根基?!?/p>
謝知安不語,眼神靜靜落在她手邊那卷《舊案魂理》上。
那是她父親手抄的最后一冊,如今已蒙灰塵。
良久,他開口:“你真以為,謝家能保得住你?”
“謝家若不保我,我還有你?!?/p>
霍思言看著他,嘴角帶著一抹不明的弧度。
謝知安一怔,隨即輕笑:“你倒是會說話了?!?/p>
她轉身繼續理卷,淡淡道:“權謀之中,從無真話?!?/p>
“但有些謊話,說得久了……也就成了護身的鱗甲。”
宮中另處,貴妃案前鋪開了一道新卷。
禮監所送,擬定的“婚后封任章程”。
若霍思言入謝氏,便將調離識塔,入禮部掌“儀卷副理”一職,名為升遷,實為閑置。
這便是她的后招。
將霍思言困于謝家主婦的身份之下,再抽去她最后的識權實職。
她看著那份卷章,低聲笑了笑:“她若真甘心為謝家婦,我便送她一頂鳳冠,叫她老老實實守在府中,不問世事。”
“可若她還想折騰,便叫這頂鳳冠,成她頭上枷鎖。”
“謝家護得了她一時,護不了一世?!?/p>
夜晚,謝知安回到府中,手中仍握著那份“婚后調任章”,他坐在書房一角,望著燈火輕燃。
霍思言說得沒錯,她不信人,也不信命,她只信自己手里的牌。
這場婚,對謝家是籌,對貴妃是賭,也是基于自己人生的一場豪賭。
可對霍思言而言,卻是局中唯一能翻盤的縫隙。
他不禁在想,若是那一日之后,她真的嫁入謝家,他又是否有這個本事……護住她。
婚期前一日,禮監的人便來謝府送了調任封文。
“霍氏入謝后,封禮部儀卷副理,以休任三月,待產后再行正任。”
謝夫人接過詔文時,臉色冷了半分。
“這是讓人回府閉門養性?這不是封賞,這是放逐?!?/p>
她將封文重重擱在案上,看向謝知安。
“你既已納此親,便應當護得她不受外人欺辱,你父親在時最忌旁人騎到謝家頭上,如今鳳鸞宮卻敢明目張膽?!?/p>
謝知安將封文卷起,語氣平靜。
“這紙調任,我自會處置。”
“但她,未必就肯收?!?/p>
識塔西樓內,曲婉整理文案時,無意中發現一頁被壓在舊卷下的魂術殘頁,她將殘頁放置于面前,眉頭緊蹙。
那不是霍思言近年所寫,紙張舊痕明顯,邊角有一段模糊簽印。
她取燈細看,隱約辨得出印文一字“驪”,她心中驟然一跳,驪字卷屬,乃是多年前被封印的“驪門魂案”,即是她母親當年之案。
這頁殘卷為何會在霍思言手中?
她再度翻查卷底,卻見霍思言手書一行字,字跡蒼勁冷冽。
“此卷未亡,當有歸期。”
曲婉手指緊緊捏住那頁紙,一時間幾乎無法呼吸。
她原以為,霍思言只是在利用她,是為了讓她成為識塔的一顆棋子。
可若她連這封“驪門卷”都藏著。
那她究竟藏了多少年?
婚前之夜,謝知安第三次踏入識塔。
塔中只余燈火寥落,一盞茶香微溫,靜置案前。
霍思言仍坐于舊位,手中把玩著那一只識筆,似在等人來,也似早已知他會來。
“調任詔文,你收到了么?”
她不抬頭,只輕聲問。
謝知安點頭,將那封文卷取出,遞至她手中。
她展開來一看,眉眼如常。
“副理儀卷……真是好名頭?!?/p>
“他們是打算把我徹底從識務中剝出來?!?/p>
謝知安道:“你若愿意,我可上折,請留你在中樞任副審?!?/p>
“以謝家名義。”
霍思言輕輕合上封文,淡聲道:“我嫁你,不是為了在你庇護下茍活?!?/p>
“我之所謀,從不是一個位置,而是不受命令?!?/p>
“他們以為封我職位,便能封我話語,可惜,他們想錯了?!?/p>
謝知安靜默片刻,終于低聲道:“你太孤了?!?/p>
“哪怕如今入謝,仍不肯與人分擔?!?/p>
霍思言轉頭望他,眼神澄澈。
“我不是不愿,是我知道,哪怕你愿替我扛一次,也不能扛一世。”
“謝知安,我從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更信,我自己?!?/p>
次日拂曉,識塔門前立起新榜。
霍思言親筆回折,辭去“副理儀卷”之任,原文照示:“謝氏霍思言,識塔舊任既解,惟愿以識入命,以命正心,自當年之折起,吾父魂錄未清,驪門舊案未止?!?/p>
“此去雖嫁,未敢言退,望中樞準之,賜識塔旁役之籍,愿以暗職續卷,不署公籍。”
一石激起千層浪。
貴妃批下調任,她竟拒之。
不僅拒,竟還敢開口要“旁役暗職”,保留識塔魂錄接觸之權。
更將“驪門舊案”一事半掩半提,公然壓至中樞門前。
這一招,比謝家更狠。
她在婚前一日,不僅入謝家,還拉著謝家替她頂了識塔風頭的第一箭。
而貴妃,短期內,竟無從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