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安城這天仍是下雨,突降大雨。
雨里還夾著風,白茫茫一片,像是從半空中斜伸出一根粗水管強噴而出,被風吹著往前趕。
兩人坐在機艙里面等。
唐辛問:“什么時候能起飛?”
石玉回:“等這片雨云過去。”
“今天能過去嗎?”
其實她想問的是今天還能不能飛。
要是以前就直接問了,唐辛不喜歡繞圈子,可是又怕他真的說出否定的話。
她和兩個孩子說好了,今晚就能到家,會和他們倆一起吃晚飯,然后一起上床睡覺。
石玉捏了下她的臉,又推著臉去看舷窗外面的烏云,明顯正在快速移動,這才開口說道:“一會兒就過去,然后就起飛,他們倆洗澡前就能到家。”
唐辛仍是嘆了口氣,說好的晚飯是吃不上了。
石玉也嘆了一聲:“你兒子說了,今兒晚上去孟家吃,讓咱們倆吃自個兒的,甭操他們倆的心。”
一聽就是石墨說的,石硯可說不出這種話來,他只會不停地喊“媽媽,媽媽”。
這就理解了,為什么石玉那么偏疼石墨。別瞧石硯從小就跟著石玉,極少離開身邊,但是養育方式和哥哥完全不同。
可能是因為兄弟倆本身就不同吧,唐辛想,也許這就是石玉養兒子的方式,也算因材施教。
心底那點遺憾一掃而空,唐辛扭過頭來問他:“聽著,你是不是有一點傷感?一點點?”
“沒。”石玉拉過她的手,“他們倆最好住在孟家,明兒吃了晚飯再送回來。”
明明就是,還不承認,唐辛都懶得戳穿他。
哼了一聲又把頭扭回去,挺正經地問:“石硯怎么和你沒那么親?”
石玉作勢思考,然后回:“可能因為缺失?就像當年石墨那樣,有媽媽在身邊,就更想要個爸爸。”
聽著像是在埋怨?
唐辛更加認真地看他,像,也不像,倒像是在調侃。
現如今,他們倆也可以把這個話題放到明面上來討論了。
將心比心,他說得可能有些道理,如果紀云云沒有私下里和她說過那番話,唐辛真就信了。
怎么說的呢?
唐辛現在想起來依然有點燙臉。
她沒有紀云云說的那么好,在最開始的那兩年也怨過石玉,一個人時也偷偷罵過幾回,比如實在太累的時候,或者石墨生病她特別擔心的時候。
但是和小小的石墨講起關于爸爸這個角色的時候,她總是會說爸爸很好,爸爸很愛你,就像媽媽這么愛你,爸爸只是很忙,短時間內沒有辦法來看你,但是爸爸很想你……諸如此類。
她這樣說從來不是為了石玉,只為石墨,她不希望石墨認為他有個不好的爸爸。
然后石墨就慢慢地長大了,會走了,會說話了,會張著嘴向她要爸爸了。
她越說爸爸很好,他要得越迫切,哪怕石墨從來沒有哭鬧過,但是唐辛知道。
石墨再大一點之后,唐辛見過他看著石玉的照片,用小小的手指頭輕輕撫摸,安安靜靜地掉眼淚。
特別小一團背影,看著就軟軟的,她聽見石墨特別小聲地對著照片叫爸爸。
叫一聲就笑了,然后眼淚掉得更兇了。
所以那時的她才會改變計劃早早帶他來到上京。
現在想想,石玉也挺無辜的。
他有責任,但是主要責任在她,是她的選擇和決定,他確實一無所知。
唐辛忽然發現自己變了,因為感情變了,所以想法也變了。
所以當她聽到紀云云說起當年,很有些不好意思。
紀云云告訴她,石玉沒有那么優秀,他只是在用當年你對待石墨的方式在對待石硯,這是他應該做的。
哪有那么多的應該呢?
唐辛還是覺得石玉挺好的,不管是為了誰,他把石硯照顧得很好,他對石墨也很好,這么多年她是看在眼里的,他對自己也很好。
雨還在下,白茫茫一片,被風吹著往南刮。
她和他就安靜地坐在機艙里面,看著外面的雨。
她想和他說“我們結婚吧”,突然想說,在她的計劃之外。
從昏暗的舷窗倒影里看著那張男性面孔,竟然有些分不清時間,明明那年冬天見到他時是個大晴天,沒有下雨,她卻透過這場大雨看到那座遠在平城的院子,有座假山石,還有一個叉腰的自己,石玉遠遠立在回廊下面,被大片陰影籠罩著。
也許那時的他,就是現在這副帶笑的樣子吧。
應該更年輕一些。
畢竟已經過去十年了。
石玉忽然問她:“在想什么?”
那句結婚就沒說,因為她更想說的是:“想起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他“嗯”了下,貼著她的臉一起往外看,“那時候,你十九歲,我記得。”
沒說更多,也沒說記得什么,但是唐辛知道他都記得。
這男人的心思多得很,畢竟在平城那晚就重演過當年,連給她準備的衣服都像當年見面時她穿的那一身。
對了,那晚就在下雨。
他們倆還有個約定呢,二十年后還要去平城,在下雨的傍晚。
他們倆,不止有十年,還有二十年,三十年,有一個又一個十年。
所以,在相識的第十年結婚,剛剛好。
這一次結婚不是因為兩家的父母看中了彼此,是她想要和他結婚了。
原本默默籌備婚禮的人,突然無比期待起來。
原本著急歸家,現在安心地坐著,看雨。
他們倆在很多地方看過雨,在山川,在湖邊,在庭院,在房間。
在上京,在平城,安城,蘇城,佛羅倫薩。
在西北連綿的藥山見過此生最大的暴雨如瀑,也在西南一隅的山澗里體會過靜雨無聲。
原來他們倆一起去過那么多地方,看過那么多的風景,看過那么多的雨。
一起看雨,也是人生快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