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悍徹底沉默了。
他看著江澈,這個比他年輕許多的上司。
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但不知為何,他那顆懸著的心,卻詭異地安定下來。
部署已定。
江澈點了十四個人,又指向于青:“你,跟我走。”
然后他看向周悍和章武。
“你們兩個,帶剩下的人原路返回,在三十里外的破廟等我們,如果三天后我們沒回去……”
江澈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周悍重重抱拳:“大人,保重!”
江澈勒轉馬頭,看了一眼身后那十四名神情緊繃的信使,目光落在于青臉上。
于青沖他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走!”
江澈低喝一聲,雙腿一夾馬腹,率先沖了出去。
十六匹快馬,化作一道黑色的洪流,朝著東昌府疾馳而去。
…………
北平,燕王府。
朝陽初升,身穿常服的朱棣負手立于巨大的沙盤前,盯著代表著山川城隘的模型。
他高大的身影在朝陽的映照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
仿佛能將整個天下都籠罩其中。
他身后,一個身披黑色僧袍的削瘦和尚靜靜站著,正是姚廣孝。
“王爺,張玉將軍的先鋒營已經出發,偽作剿匪,直撲通州。”
“丘福將軍的右翼也已拔營,目標薊州。”
沙盤旁,幾名盔甲在身的將領低聲稟報。
這件在心里謀劃了無數個日夜的大事。
終于在此刻,化作了真實的刀槍與馬蹄。
朱棣沒有回頭,手指在沙盤上輕輕一劃。
從北平直指南京,那條無形的線。
“傳令下去,讓他們慢一點。”
朱棣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人心頭發冷。
“慢一點?”
一名將領愕然抬頭,完全無法理解。
兵貴神速,哪有故意放慢腳步的道理?
姚廣孝終于睜開了眼,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王爺的意思是,我們要給南京那位小皇帝,留出足夠的時間。”
“我們不是叛軍,我們是靖難之師。”
“是朝中有奸臣,蒙蔽了圣聽。我們是去清君側的。”
朱棣終于轉過身,目光掃過眾人。
“所以,動靜不能太大,先拿下幾座城,試探一下朝廷的反應。”
“等他反應過來了,下旨斥責我們,將我們定為反賊,到那個時候,我們再被迫豎起大旗,天下人才會相信,我們是被逼無奈。”
眾將領恍然大悟,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原來從一開始,這場戰爭就不只在沙場,更在人心。
王爺要的,不僅是朱允炆的江山,還有他身敗名裂的結局。
片刻后,朱棣走出議事廳,來到世子朱高熾的書房。
朱高熾正伏在案前,處理堆積如山的文書。
他生得肥胖,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粗重。
聽到腳步聲,他費力地抬起頭。
“父王。”
朱棣走到他身邊,看著那些關于城防、糧草、民夫調度的文書,點了點頭。
“辛苦了。”
“為父王分憂,是兒臣本分。”
朱高熾放下筆,想要起身,卻被朱棣按住了肩膀。
那只手,寬厚而有力,帶著常年握持兵器的粗糙感。
“我走之后,北平就交給你了。”
朱高熾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但當它真的降臨時,那種被留下的失落和巨大的壓力還是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想說點什么,想說自己也能上陣殺敵,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
“父王……萬事小心。”
朱棣看著自己的長子。
他知道朱高熾在想什么,也知道他的能力在何處。
領兵沖鋒,他不行。
但守住燕軍的根基,沒有人比他更合適。
“高熾,北平是我們的根。”
朱棣的語氣重了幾分:“根在,樹就死不了。”
“前方的仗,無論打成什么樣,只要北平還在我們手里,我們就永遠有翻盤的本錢。”
“這個擔子,比你兩個弟弟的都重,明白嗎?”
朱高熾肥胖的身軀微微一震,他看著父親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他重重地點頭,聲音嘶啞:“兒臣,在北平,恭候父王凱旋!”
“好。”
朱棣松開手,再沒有多余的話,轉身大步離去。
朱高熾掙扎著站起來,追到門口。
只看到父親那雄壯的背影匯入王府之外。
城外,數萬燕軍已經集結完畢,鐵甲森森,刀槍如林。
……
而此刻,江澈已經來到了東昌府城門口。
江澈勒住馬韁,座下戰馬不安地刨著蹄子,鼻孔里噴出粗重的白氣。
他身上的血跡半干,混著塵土,凝結成暗紅色的硬塊。
城門樓上的守衛瞬間繃緊了身體,弓上弦,刀出鞘。
“城下何人!”
一名守城隊率從垛口探出半個身子。
江澈沒有抬頭看他,只是用盡全力挺直了有些搖晃的脊背。
他身后那十幾個暗衛,個個帶傷,沉默如鐵。
“京城密使!”
“有圣上密詔!速開城門!”
圣上密詔?
他們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從警惕變成了驚疑不定。
燕王朱棣在北平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
這節骨眼上,從北方來的、渾身是血的京城密使……
這事兒怎么看怎么透著詭異。
帶頭的隊率用力吞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
他不敢做主。
萬一是真的,他耽誤了軍國大事,他全家老小的腦袋都得搬家。
可萬一是燕軍的奸細,賺開城門……那他就是東昌府的千古罪人。
“這位大人,還請稍待片刻!”
隊率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他沖著城樓下高喊。
“小人……小人立刻去通報盛庸將軍!”
盛庸?
聽到這個名字,江澈垂下的眼瞼微微一動,遮住了眸中一閃而過的寒光。
竟然是盛庸。
那個號稱“書生拜將”,卻在陣前親手斬了燕軍大將張玉的狠角色。
將軍府內,盛庸坐在主位。
聽著下面人的回報,他心里也有些懷疑。
“從北邊來的京城密使?還渾身是血?”
這簡直是在把他盛庸當傻子耍。
燕王朱棣的大軍就在北面虎視眈眈。
這當口,一個從燕軍地盤方向殺出來的京城密使,怎么看都像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可……萬一是真的呢?
建文帝的性子,誰也摸不準。
萬一真有什么十萬火急的軍情,派了死士一路闖關送信。
自己若是拒之門外,耽誤了軍國大事……
無論是真是假,他都必須見一見這個所謂的密使。
但不是在城樓上隔空喊話,而是在他親手布置好的天羅地網里。
“傳我將令。”
“開甕城,放他們進來。”
“在甕城之內,埋伏刀斧手一百人,弓箭手于城墻內側準備。”
“告訴守門校尉,只要我摔杯為號,立刻關上外城門,將這十幾人,就地格殺,一個不留!”
“是!”親兵領命,飛奔而去。
他倒要看看,這個膽敢闖到他東昌府城下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或者,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倒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