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丈高的風火墻剛染上蟹殼青的晨光沒多久,徐綺和譚九鼎就趕到了常盈倉。
檐角鐵馬叮當作響,預示不祥。此刻這“天下糧倉”的連廒倉房猶如一把鋸刀尖刃,在晦暗云層下起伏連綿。
昨夜案發的西公廨區域已被漕運衙門的黑漆封條截斷,每往里走一步都嗅到更為濃重的血腥氣。
人跡至,寒鴉驚飛,撲騰翅膀丟下烏黑落羽。
正飄在徐綺眼前。
她昨日辛苦追蹤的人就死在那邊——身著青色棉襯貼里,仰面橫臥在排水明溝中,喉間刀口綻開如殘月,血跡噴濺在濕寒中幾欲成冰,將四周混成一片猩紅。
她哈出一口霧氣,有種不真實的虛幻感,仿佛是自己做了一個荒唐離奇的夢,而此刻頭重腳輕就是還未清醒過來。
譚九鼎回頭用眼神詢問她。她木訥地點了點頭。確認死掉的人就是昨日她在賭坊見過的黃璋。
多荒謬的事啊。
不遠萬里追著線索來,才剛摸到個頭緒,就被無情斬斷。
徐綺胸腹猝然涌上一股熟悉的惡心,沖到遠處的排水溝中吐了,肚子里只有茶水也吐得一干二凈。
“身上已經開始硬了。”譚九鼎蹲在尸體旁,摸了摸,又用拾來的秸稈順著傷口探進去試了試深淺,“應該是在丑時到寅時之間沒錯。”
“譚……憲臺大人。”徐綺的臉皺得如一顆浸入苦水的核桃,指了指身邊的溝渠。
譚九鼎意會,走過去一看,里面赫然躺著一柄染血的解腕刀。立刻命人撈出,用水沖凈穢泥后,刀柄露出“丙”字鑄印。
“丙,今年工部頒給各漕運衛所一批丙字號解腕刀,刃寬一寸二分。”譚九鼎補了句,“千戶百戶幾乎人手一把。”
徐綺把帕子圍在口鼻上,試圖堵住撲涌而來的血腥味,皺眉湊上來問:“是黃璋自己的?”
譚九鼎回頭問第一時間帶人趕赴封鎖現場的大河衛千戶:“與黃百戶同寮的是哪幾個?”
千戶官將三個百戶推上來。譚九鼎問詢:“可能辨認此物?”
三人點頭又搖頭的,似乎很是猶豫。其中一人拔出自己的刀來示意:“憲臺請看,我們的刀幾乎一模一樣。”
徐綺抻長脖子挨個巡脧一遍,確實,同時掉在地上都難以分辨誰是誰的。硬要說區別的話,就是有的人在刀柄上纏了布條,有的人沒有。而溝渠里這把,顯然是最原始的模樣。
距離尸體這么近,被隨意丟棄,似乎就是黃璋自己的。
“去搜,”譚九鼎對著千戶下令道,“看看他們廨舍內是否有黃璋的刀。”
徐綺循著現場一寸寸挪動視線,似要把所見之處都刻在腦子里一樣。她嘟嘟囔囔提出疑惑:“這么高的墻,怎么斷定就是那連環盜竊的賊人所為?”別說是徒手爬,就是給她架個高梯,她也得顫顫悠悠不敢下腳。而更夫報信時很肯定說,封鎖了現場的官兵第一時間就放出消息說是那盜賊干的。
這是一拍腦袋就能決定的事嗎?
可那千戶官振振有辭:“常盈倉周垣曾有損毀,這兩年一直修葺加固,墻邊時有腳架高立,若是以那關于入戶的賊人身手,翻墻過來也不是難事。”
徐綺環視一圈,是沒見到什么腳架的,于是她脫口而出:“看來那賊人還挺熟悉這里地形的?”
千戶像被泥巴堵了嘴,頓時不答了。
去搜廨舍的人很快回來,說沒有找到多余解腕刀。“肯定是賊人趁黃百戶解手不備,奪了他的刀殺人。”不知誰飛壞吐了這么句。
譚九鼎若有所思,道:“你們再說說黃百戶當時行蹤。”
三個同寮百戶相看一眼,站出個年長的,說:“稟憲臺,昨夜卑職等人都已睡下,黃百戶才遲遲歸來,他躺下一會兒又穿衣起身,說要解手,然后就沒見回來。”
“何時發現的?”
“卑職等人睡得沉,聽到巡更總甲派人砸門才醒。”
“期間你們沒有一個聽見異常響動?”
三人紛紛搖頭,都表示自己睡熟了。
徐綺小聲對譚九鼎說:“茅廁離廨舍并不遠,如果黃璋遇襲大叫,怎么也能叫醒一兩個了,不會等到有人巡更才發現。黃璋身形并不瘦弱,出手之人必定有些本領,不過……”
“不過?”
徐綺張嘴想答,但又覺得親自演示會比較清晰,于是繞到譚九鼎的背后,伸出手臂將他半環住,摸向他腰側又探向懷中。
譚九鼎倏地摁在她不安分的手,挑眉問:“干什么?”
“你看,這動作多別扭啊?”徐綺對他的不自在絲毫沒有察覺,一臉認真道,“行兇前還要搶來他的刀?還要動作迅猛到讓黃璋沒時間喊?一刀斃命?黃璋又沒驚擾到旁人,那盜賊偷偷溜走就是,為何要殺他?若是被發現了,那為何黃璋沒叫,也沒有打斗抵抗?退一步說,既然一開始就打算殺人的話,又為何不自己攜帶兇器?”
“可這刀必然是兇器。傷口深約有一寸六分,邊緣鋸齒狀,和解腕刀相匹配。”
“我不是懷疑這兇器的真假,而是在想……這把刀真的是黃璋的嗎?”
譚九鼎聞言眼色一凜,還沒開口說話,耳邊驟然傳來一串似巨獸拱開水面冰層的破碎聲,正以急速驚人的勢頭朝這邊“嘁哩喀喳”地撲來。
眾人悚然望去,只見幾十個軍士的棉甲肩甲相互碰撞,腰刀鞘尾的包銅輕叩節奏,甲裙隨奔跑像刀片般翻飛。
在一片呵出的白霧中站定腳跟,左右分列,讓出一身跨高頭大馬之人。
來者唰地下馬,皂靴碾碎薄霧。正紅織金云雁紋的袍身,外面裹著玄狐大氅。用極緩慢地速度摘下鹿皮手套,而后才不慌不忙走過來,朝譚九鼎拱手微微欠身——
“卑職淮安衛指揮使曾如驥,恭迎憲臺大人蒞臨巡視。譚憲臺遠途勞頓,若有差遣,卑職必竭力效命。”
譚九鼎屏住一口氣,拱手沉聲:“曾衛帥不必多禮,本官奉旨巡察,還望協力共襄王事。”
兩人嘴上客氣,可硝煙味都快熏酸徐綺的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