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內(nèi)。

青銅燈盞的火光在玄色帷幔間投下?lián)u曳的陰影。

始皇帝端坐于龍案之后，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深邃的目光。

黑冰臺統(tǒng)領跪伏在丹墀之下，額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樊噲在北軍演武場連敗七名百夫長，夏侯嬰清點戰(zhàn)馬八百匹無一差錯。”

黑冰臺統(tǒng)領的聲音低沉而謹慎。

“周勃已編練三千新兵，陳平……”

“陳平如何？”

始皇帝忽然開口，指尖在龍案上輕輕一叩。

那聲音不重，卻讓殿角的燭火為之一顫。

黑冰臺統(tǒng)領喉結滾動。

“他將六國遺族均分至各處安頓，竟無一人怨懟。”

殿內(nèi)陷入死寂。

漏壺滴水聲清晰可聞，每一滴都像是砸在人心上。

始皇帝緩緩起身，玄色龍袍上的金線玄鳥紋在燭光下如活物般游動。

他踱步至窗前，望著遠處廷尉府的方向。

“那…蕭何呢？”

這幾個字從他唇間吐出，帶著某種危險的韻律。

黑冰臺統(tǒng)領的脊背繃得更緊了。

陛下已經(jīng)二十年未曾用這種語氣說話。

上一次，還是在嫪毐叛亂之時。

“回陛下，蕭何于半日之內(nèi)判案一百零三件，無一錯判！”

統(tǒng)領的額頭抵在冰冷的金磚上。

“沉積卷宗所有相關案犯，已盡數(shù)下獄。”

“咔”的一聲輕響！

始皇帝手中的玉鎮(zhèn)不知何時已裂開一道細紋。

他低頭凝視著那道裂紋，忽然輕笑一聲：

“朕記得，廷尉府往年積案，三日能結一案便是能吏。”

“他半日判百余案？”

笑聲未落，殿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中車府令趙高弓著身子碎步而入，手中捧著一卷竹簡：

“陛下，廷尉府急報！蕭何他……”

“朕知道了。”

始皇帝一揮手，趙高當即將手中的竹簡奉上。

竹簡展開的剎那，整座章臺宮的溫度仿佛驟降。

趙高偷眼望去，只見陛下眸中金芒暴漲，那是動怒的前兆！

“好一個蕭何。”

始皇帝合上竹簡，每個字都像淬了冰。

“好一個…沛縣小吏。”

他突然轉(zhuǎn)身，玄色龍袍掀起的氣浪撲滅了最近的三盞銅燈：“傳詔。”

這兩個字一出，趙高和黑冰臺統(tǒng)領同時屏住了呼吸。

“禁衛(wèi)抽調(diào)百人，即刻赴廷尉府。”

始皇帝的聲音不疾不徐，卻讓殿梁上的塵埃簌簌落下。

“告訴蕭何——”

冕旒玉珠碰撞間，帝王眼中閃過一絲莫測的光芒：“朕的禁衛(wèi)，比蒙恬的親兵…更好用。”

趙高渾身一顫。

這是天大的恩寵，更是致命的試探！！

禁衛(wèi)代表皇權，任何人對禁衛(wèi)出手便是對陛下出手！

“諾……”

趙高的應諾聲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倒退著退出大殿時，看見始皇帝正凝視著案頭的地圖。

那里，墨家機關城的位置被朱砂畫了一個猩紅的圈。

“子夜……”

帝王低語消散在風中。

誰也沒有看見，他袖中那枚裂開的玉鎮(zhèn)，不知何時已化為齏粉。

……

當夜，百名玄甲禁衛(wèi)開赴廷尉府。

他們腰間的銅符在火把下泛著冷光，每一步踏出都如同戰(zhàn)鼓轟鳴。

為首的校尉高舉詔書，聲如雷霆：“奉陛下口諭——”

“禁衛(wèi)軍百人，聽憑蕭大人調(diào)遣！！！”

值房內(nèi)，蕭何手中的筆頓在半空。

一滴朱砂墜落在竹簡上，暈開如血。

他緩緩抬頭，望向窗外如林的玄甲，忽然笑了。

那笑容，竟與贏子夜有三分相似。

……

與此同時。

扶蘇府內(nèi)。

素白的紗幔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長公子扶蘇端坐在案前，眉頭緊鎖。

堂下跪坐著七八位朝臣。

他們的官袍凌亂，神色惶然。

更有幾位女眷以袖掩面，低聲啜泣。

“長公子明鑒啊！”

一位須發(fā)花白的老臣重重叩首。

“蕭何那廝仗著六公子撐腰，竟敢翻查孝公年間的舊案！這分明是要攪亂朝綱！”

“是啊！”

另一位中年官員激動地拍案而起。

“下官那不成器的侄兒不過是收了幾匹絹帛，竟被蕭何判了個流放之刑！”

“這……這還有王法嗎？”

扶蘇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青銅盞邊緣，溫潤的眉眼間浮現(xiàn)出一絲疲憊。

他抬眼望向窗外，月色如水，卻照不進這滿室的怨憤。

“諸位大人，”他的聲音溫和卻堅定。

“若案情屬實，蕭大人依法辦案，本也無可厚非……”

“長公子！！！”

一位夫人突然撲倒在地，聲淚俱下。

“我家夫君為官三十載，從未有過差錯！”

“如今卻被那蕭何翻出陳年舊賬，這分明是六公子要鏟除異己啊！”

扶蘇的指尖微微一顫。

青銅盞中的水面蕩起細微的漣漪，映出他略顯蒼白的臉色。

他正欲開口，忽聽府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報——！”

一名仆從慌慌張張地沖進廳堂，連禮數(shù)都顧不得了。

“長公子！剛剛…剛剛帝宮禁衛(wèi)百人開赴廷尉府，說是…說是奉陛下口諭，聽憑蕭何調(diào)遣！！”

“什么？！”

滿座皆驚！

那位哭訴的夫人直接癱軟在地，幾位大臣更是面如土色！

扶蘇手中的青銅盞“啪”地一聲落在案上，溫熱的水液濺濕了他的袖口。

“你……你說清楚。”

扶蘇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是父皇…親自下的令？！”

“千真萬確！”

仆從跪伏在地。

“領隊的禁軍校尉當眾宣讀了陛下口諭，現(xiàn)在滿朝皆知了！”

廳內(nèi)一片死寂。

扶蘇緩緩起身，素白的衣袖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單薄。

他走到窗前，望著廷尉府的方向，久久不語。

“長公子……”

淳于越憂心忡忡地靠近。

“陛下此舉，未免……”

“老師。”

扶蘇輕聲打斷，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迷茫。

“您說…蕭何半日判案百余件，當真能做到無一錯判嗎？”

淳于越一時語塞。

窗外的月光灑在扶蘇的側(cè)臉上，為他溫潤的輪廓鍍上一層冷色。

“父皇…從未對哪位臣子如此器重過。”

扶蘇的聲音很輕，卻讓在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即便是李斯丞相，也未曾得過禁衛(wèi)調(diào)遣之權。”

一位年輕官員突然憤然起身：

“這分明是六公子蠱惑圣聽！長公子，您不能再坐視不理了！”

扶蘇轉(zhuǎn)身，目光掃過眾人。

他的眼神依舊溫和，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諸位，夜已深了。”

他整了整被熱水打濕的衣袖。

“若諸位大人確無過錯，自有律法還你們清白。”

“若是……”

他沒有說完，但所有人都聽懂了未盡之言。

那位哭訴的夫人突然止住了眼淚，幾位大臣面面相覷，眼中的怨憤逐漸被恐懼取代。

待眾人散去后，扶蘇獨自站在庭院中。

夜露打濕了他的衣擺，他卻渾然不覺。

淳于越捧著披風走來，卻見他最得意的弟子正望著星空出神。

“老師，我是不是…真的錯了？”

扶蘇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子夜推行的那套‘以刑去刑’，或許……”

“公子！”

淳于越急忙打斷。

“仁政乃治國之本，豈能因一時得失而動搖？”

扶蘇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越過重重宮墻，仿佛看到了廷尉府中那個伏案疾書的背影。

看到了那百名肅立的玄甲禁衛(wèi)。

更看到了章臺宮中，父皇那深不可測的眼神。

夜風拂過，帶來遠處更鼓的聲音。

扶蘇忽然覺得，這咸陽城的夜，從未如此冷過。

……

六公子府內(nèi)，贏子夜斜倚在梧桐樹下的軟榻上，指尖輕輕捻著一枚青銅棋子。

白隼自夜空俯沖而下，落在他肩頭，帶來廷尉府的最新消息。

“哦？父皇派了禁軍？”

他唇角微揚，眼中閃過一絲玩味。

棋子“嗒”地落在棋盤上，驚起幾片落葉。

少司命靜立一旁，紫紗下的眸光微動：“公子不擔心陛下起疑？”

贏子夜輕笑一聲，隨手將一枚黑子拋向空中：

“疑什么？疑我安插蕭何擅權？”

黑子落下時，他修長的手指穩(wěn)穩(wěn)接住。

“父皇這是在替我鋪路呢。”

夜風拂過庭院，吹動他玄色衣袍上的暗紋。

那紋路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宛如游動的龍鱗。

“禁軍一出，朝中那些老狐貍就該明白了。”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摩挲著棋子。

“這是父皇在告訴所有人——”

“蕭何辦案，代表的是皇權！”

少司命沉吟片刻：“公子，如此一來，墨家之事……”

“更該速戰(zhàn)速決了。”

贏子夜忽然起身，玄色大氅在身后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

他望向遠處章臺宮的方向，眼中金芒一閃而逝：

“父皇既已替我鎮(zhèn)住朝堂，我若再拿不下墨家機關城……”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棋子突然化為齏粉，隨風飄散。

少司命瞳孔微縮。

她再次見到了贏子夜如此鋒芒畢露的一面！！

那慵懶散漫的表象下，藏著的竟是這般銳利如劍的鋒芒。

“傳令韓信。”

贏子夜轉(zhuǎn)身時，語氣已恢復往日的漫不經(jīng)心，仿佛方才的鋒芒只是錯覺。

“主力先行，他的人，三日后再動。”

梧桐葉沙沙作響，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那影子投在青石板上，竟隱約如出鞘的利劍，直指墨家機關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