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
狄仁杰走到武安身邊,順手放下一碗湯面。
“大理寺會做飯的那個廚子前天死了,晚上只有湯餅吃......別想那么多了。”
狄仁杰本來想拍拍武安的頭,但想了想,手落在對方的肩膀上。
“我還不知道你今年多少歲了。”
“十八。”
狄仁杰正要坐下,聽到這兩個字又看向他。
“這么......青年才俊啊。”
武安微微搖頭,顯然不是很愿意再談起這個話題,于是兩人面對面坐在一起,吸溜面條的聲音一時間響的有些密集。
武安已經在軍中待習慣了,所以吃東西根本不會考慮細嚼慢咽,但狄仁杰也是如此,可以推測對方應該常年忙于公務......興許有點胃病?
以后若是登門拜訪,可以考慮再附上一張治胃病的藥方和藥材,其他人肯定會覺得這是冒犯,但以狄仁杰務實的性子,八成會欣然收下。
狄仁杰將筷子輕輕放下,拿起旁邊的帕子擦了擦嘴,看向武安,安靜地等著他吃完。
過了一會兒,武安同樣落筷,狄仁杰淡淡道:“你剛才說的那個計劃,我覺得行不通。”
“其實不難的,”
武安看著桌上的兩個空碗,漫不經心道:“很多人都喜歡吃飯,但大部分人都不喜歡刷碗,因為就算不覺得累,但用過的碗會很臟。”
“普通人,最后也還是會把臟碗刷干凈,但富裕恣意一些的人,甚至會把臟碗直接丟掉用新的,不管怎么樣,沒人會留著一只已經臟掉的碗。”
天底下哪有這么浪費的?
狄仁杰微微皺眉,但他能聽出武安話里的意思,無非是憂慮以后會被清算。
“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成百上千萬戶臣民,如果知道自己能為天子效力,哪怕明知是死,也有的是人愿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但我在河西已經死過一次了。”
武安懶得跟狄仁杰探討這種生命的意義,開門見山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對接下來的事情怎么看?”
“你是想讓本官幫你想想后路?”
狄仁杰沉吟片刻,居然真的回答道:“現在這兩人一死,朝堂上明日就會山崩地裂,上奏要殺你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但其中不少人極有可能會借題發揮,借機諷斥天子。”
諷,是勸諫的意思。
前代最出名的諫臣叫魏征,后半輩子只有那張嘴是活著的,但這不代表他死了之后諫臣也就此斷代。
“但他們越是如此,就越容易把事情搞復雜,這件事明面上本就是薛、郝二人不占理,接下來一步步走審訊走刑罰,也大抵是個銷官流放的結局,但絕對不會像今日這般。”
一個只是進了大牢兩天,一個是當天下獄,就被人活生生勒死。
“天子絕不會在這件事上后退半步,”狄仁杰陳述道:“不過等這件事了結,他也不會再留著你這種大逆不道之徒。”
他這兩年在大理寺審了萬余件案子,其中流程無非是這樣:開案、抓人、審問、定罪、處刑、結案。
“但是依我看......凡事都不是非黑即白,天子越討厭你,反而可能會越欣賞你,只看他愿不愿意再用以前的臟碗吃飯了。”
狄仁杰指了指面前的兩個空碗,回應了武安剛才的比喻。
越討厭,越欣賞,這六個字確實不沖突——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的領導太過畜生,但轉念一想,如果不是他足夠畜生,他或許也坐不到那么好的位置。
武安沉吟片刻,問道:“你分析了這么多廢話,能直接說結果嗎?”
狄仁杰深吸一口氣,微微頷首。
“辦法倒是有,就是怕你不敢做。”
“您先說。”
他抬起手,隔著桌案指了指武安身上的某個部位。
“閹了吧。”
他客客氣氣道:
“自己把自己閹了,對所有人都有交代,陛下和天后到時候肯定會重用你的,宮里也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武安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少做點夢,現實一點吧......狄仁杰覺得這個青年終于被自己說破防了,有些愉悅的輕笑一聲,陰陽怪氣道:
“不想割也能理解,沒準明日還有個公主親自來大理寺看你,說要下嫁給你呢。”
“睡吧。”
他站起身,拍拍武安的肩膀,后者反問道:“我睡哪兒?”
“一起睡。”
......
“你再說一遍,什么公主?”
狄仁杰站在門口,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
外面已經天光大亮,隨著十一月即將過去,天氣越發寒冷,說話的時候嘴里都在往外噴白霧。
站在門外的文吏搓了搓手,嘴里開始噴白霧:
“狄公,外面確實是來了一位殿下,大理寺里六品以上的都過去拜見了,您也趕快去吧。”
狄仁杰一向聰慧的腦子,這時候居然有些沒轉過彎來,問道:“公主來大理寺做什么?”
文吏的目光繞過狄仁杰,落在他身后,赫然看到房間里還有一個正在邊穿衣服邊打哈欠的英武青年,后者虬結的肌肉上隱隱可見許多傷痕。
文吏看看他,又看看面無表情的狄仁杰。
“她說,天子賜了一些御物給武都尉,要武都尉立刻出來接旨。”
“天子賜了什么?”
武安穿好衣服走了過來,不過文吏似乎不敢說太多,只是對他匆匆道了句趕緊過來,便立刻抽身離去。
“你先去吧。”
狄仁杰在他身旁說道。
“不行,睡了一晚上,嘴里有味兒,得先洗一下。”武安搓了搓手,問道:“哪里有水?”
狄仁杰看著武安動作利索的刷牙洗臉,默默地思索著那位公主來這兒的目的,終于忍不住道:“差不多就行了,千萬別讓殿下等你,只是不知道,她一早就過來,到底是想表明個什么意思。”
雖然還不知道來的公主是哪一位,但歸根結底依舊是天潢貴胄,而且還是代替皇帝過來“賞賜”,這意味可太明顯了。
狄仁杰眼里閃過一絲精芒,如果順著這個細節推測,那么也就可以推斷出,皇帝不想把事情鬧的太大。
距離下一次早朝還有好幾天,在這幾天的時間里,許多官員一旦知道此事,定然會有所考慮。
畢竟,除了那些腦殼發淤或是想要出名的諫臣,大部分臣子,不會貿然選擇與天子對著干。
這么一想,如果群臣的反應不至于讓皇帝極度憤怒,那到時候他心情好,可能也會看在武氏子弟的份上高抬貴手,放武安一馬。
“你倒是運氣好。”
想到這里,狄仁杰忍不住搖搖頭,心里對這世道的認知又清醒了幾分。
武安整理好衣服和冠冕,對他微微頷首:“善良的人,運氣總不會太差。”
狄仁杰:“???”
“呵呵,你先想著怎么讓那位殿下高高興興的離開吧。”
狄仁杰搖搖頭,嘆了口氣:
“她總不可能是真過來下嫁給你的,少做夢了。”
昨夜一起睡了個覺,兩人的關系也親近了不少,言語上彼此都不像先前那般客氣,狄仁杰一身紅袍,武安一襲青衣,一邊說話一邊離開后院。
狄仁杰一邊往前走,心里默默想著,這位殿下是否還帶了什么天后的話要傳達給自己。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前衙大堂。
大理寺的官員們不至于跪著聽訓,但一個個都透露出客氣殷勤之色,目光里倒映出一個正坐在桌案后喝茶的宮裝少女。
少女是鵝蛋臉,眼眸大而清亮,膚質粉雕玉琢,上身是明黃色窄袖上襦,下身是繡金邊云紋紅裙,里頭褲子穿的是什么顏色暫且看不到。
她的肩頭上罩一領白色狐裘,外搭青色披帛,儀態端莊。
面對外臣時,她的臉上少了隨意,多出幾分渾然天成的貴氣,但要是仔細看去,還是能看出些許刻意和緊張。
“侍御史狄仁杰、果毅都尉武安,在外請見殿下。”
門口站著宮人,這時候開始通報。
“見。”
她放下茶杯,聲音清脆。
公主倒是沒怎么在意狄仁杰,當武安一進門的時候,她略有些吃驚,沒想到對方居然真是之前見過的那位。
武安一進門就看到了那位跪坐在書案后的年輕公主,目光最先落在她發髻里造型奢華的金飾上,然后才是臉,最后,慢慢往下。
確認過眼神,你是太平公主。
我們之前見過一面。
后者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后,隨即避開。
“諸位都退下吧,侍御史和果毅都尉留下。”她清聲道。
大理寺的官員們本就不想在這兒伺候公主,一聽這話,各自躬身施禮,趕緊回到各自的崗位上繼續摸魚。
大堂內恢復了安靜。
年輕公主饒有興致的打量著武安,朱唇輕啟:
“在說陛下口諭之前,本宮還要問一句......武都尉,是否已與他人許過親事,是否已有娶親?”
站在旁邊的狄仁杰一愣,心里開始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昨夜睡懵了,現在實際上還是在做夢。
武安看了狄仁杰一眼,認真道:
“下官并未娶親,亦未許過親事。”
年輕的公主點點頭,學著自己母后的語氣,故作平淡道:
“那,你現在可以開始考慮了。”
狄仁杰站在旁邊,嘴角輕微抽搐起來。
年輕公主這才注意到他,輕輕哎了一聲,沉默片刻,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本宮的不是,倒是疏忽狄公了。”
狄仁杰站直身子,正要回答,卻聽到少女越發歉然道:“本宮第一次出宮傳旨,做事有些參差,還請狄公先出去。”
她指了指那名英武青年。
“本宮有些話,要和他私下說。”
狄仁杰深吸一口氣,躬身施禮:“下官暫退。”
他和武安對視一眼,只覺得對方的眼神怎么看怎么都是嘲諷。
別啊。
武安在心里喊著,雖然這位年輕公主長得很好看,但武安不希望這時候節外生枝,有狄仁杰在旁邊兜底,自己也能輕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