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對于坐落在九州之北的雄城北平而言,無疑是一場漫長而又酷烈的煎熬。天空中那輪毒辣的日頭,如同一只巨大的、散發著無盡惡意的金色眼眸,毫無遮攔地炙烤著這片廣袤的、由黃土與巨石構筑的土地,連那自蒙古高原之上呼嘯而來的朔風,在穿過巍峨的城墻之后,似乎都已被這股滾燙的氣浪徹底熔化,只剩下一種令人煩躁的、充滿了塵土氣息的干澀。往日里,正陽門大街之上那些來自關外與西域的商旅,帶著滿身的風霜與奇特的口音,與本地的販夫走卒高聲地討價還價,駱駝頸上那清脆的銅鈴聲與酒肆之中傳出的粗豪劃拳聲交織在一起,本是這座邊城最動人也最富生機的風景,可如今,那些喧囂早已在一種無形的、卻又沉重得足以壓垮人脊梁的威壓之下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仿佛連風都已死去般的寂靜。
街面上,行人稀疏,即便是那些不得不出門營生的販夫走卒,也無不將頭顱深深地埋入自己的胸口,腳步匆匆,目光游移,不敢與任何迎面而來的陌生人發生哪怕一絲一毫的對視,生怕一個不經意的眼神,就會招來一場無妄之災。因為他們不知道,街角那個看似在烈日下昏昏欲睡的貨郎,或是茶館中那個沉默飲著劣質粗茶的壯漢,其真實的身份,究竟是不是一雙來自數千里之外金陵城里的、冰冷的眼睛。自湘王朱柏闔府自 焚于長沙,而周、代、岷三王被朝廷以雷霆萬鈞之勢兵不血刃地廢為庶人之后,這天下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金陵城里那位年輕的、充滿了理想主義光輝的建文皇帝,和他那兩位只會從故紙堆里尋找治國方略的儒家老師,終于要將那柄早已磨得鋒利無比、閃爍著森然寒芒的“削藩”屠刀,架在所有藩王之中勢力最強、戰功最著、也最讓他們感到如芒在背的燕王朱棣的脖頸之上了。
一張無形的、由猜忌與恐懼編織而成的大網,正以燕王府為中心,緩緩地、卻又不容置疑地收緊。新任的北平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張昺,與都指揮使司都指揮使謝貴,便是這張大網最直接的織網人,也是金陵那位年輕帝王伸向北平的、最鋒利的兩只手爪。此二人,皆是建文帝的心腹,是兵部尚書齊泰與太常寺卿黃子澄最得意的門生,他們被賦予了監察北平一切軍政要務的無上權力,甫一上任,便以“整飭防務,清查奸細”為名,對整個北平城進行了一場不動聲色的血腥清洗。所有曾在燕王麾下效力、或是與燕王府往來甚密的舊部將領與地方官吏,都被他們以各種“貪墨錢糧”、“玩忽職守”的罪名,或明升暗降,調往邊遠的苦寒之地,或直接罷黜削職,投入大牢。取而代之的,則是他們從金陵帶來的、那些對新君忠心耿耿、對燕王充滿了警惕與敵意的親信。他們更是在燕王府的四周,布下了一張由無數錦衣衛與東廠番役所組成的、密不透風的監視網絡,從王府每日采買的一石米、一捆柴,到燕王本人一日之內在府中見了何人、說了何話,都會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化為一紙詳細的密報,通過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驛馬或是訓練有素的信鴿,飛向數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最終呈于那位年輕帝王的御案之上。
此刻,就在距離燕王府不過兩條街的一處毫不起眼的、被朝廷強行征用為臨時官署的民宅之內,張昺與謝貴,正對著一張巨大的北平城防圖,審視著他們這數月以來的“輝煌”成果。張昺年約五旬,面白無須,一身嶄新的緋紅色一品大員官服穿得一絲不茍,連衣角都沒有半分的褶皺,他手中端著一盞由上等景德鎮官窯燒制的青花瓷茶盞,用那潔白的杯蓋一遍遍地、極有耐心地撇去茶湯表面的浮沫,那動作優雅而又從容,仿佛他此刻正在處理的,并非是一場足以讓整個帝國都為之震顫的政治風暴,而只是一件早已勝券在握、只待最后收尾的文書工作。他看著地圖之上,那些代表著自己親信勢力的紅色標記,已如一顆顆燒紅了的鐵釘般,將那座象征著燕王府的巨大黑色標記,從四面八方死死地圍困在中央,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充滿了文人式自負的、智珠在握的微笑。
“謝將軍,”他將目光從地圖上緩緩移開,轉向身旁那位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一身厚重鐵甲即便是在這室內也未曾卸下的武將,語氣平淡,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優越感,“你看,這圍獵之道,與行軍打仗,其實并無二致。皆需先斷其羽翼,絕其糧草,將其困于一地,使其進退失據,最終,方能不費吹灰之力,將其生擒活捉。那朱棣雖號稱北境第一悍將,曾數次親率大軍深入大漠,殺得那些蒙古韃子聞風喪膽,但說到底,不過一介武夫罷了,其所恃者,唯有那身蠻力與手中那柄冰冷的屠刀而已。他又豈能懂得,我等這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王道之謀?”
都指揮使謝貴,這位同樣是建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將領,聞言立刻發出一陣粗豪的大笑,他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之上,震得那青花茶盞都微微一晃,里面的茶水濺出了幾滴。他渾不在意地用衣袖擦去,甕聲甕氣地說道:“張大人所言極是!末將早已派出手下最得力的斥候,將那燕王府內外都摸得一清二楚!自從湘王殿下那把火燒起來之后,那朱棣便如同一頭被拔了牙的老虎,終日將自己關在王府之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里唉聲嘆氣,據說還因此大受打擊,竟一病不起,臥床數月,全靠湯藥吊著一條性命!依末將看,他那點所謂的‘悍勇’之氣,早已在那金陵城的天威之下,被嚇得煙消云散了!如今的燕王府,不過是一座外強中干的華麗囚籠,我等只需等待陛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可率領大軍一擁而上,將其連同那頭早已沒了爪牙的病虎,一并收入網中,押解回京,交由陛下發落!”
他們的笑聲之中,充滿了對一個即將倒臺的政敵的輕蔑,與對自己即將到來的不世之功的無限憧憬。他們似乎已經看到,當他們將這位最強大、也最桀驁不馴的藩王也成功鎖拿進京之后,那位年輕的陛下,將會給予他們何等豐厚的賞賜與何等榮耀的地位。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們眼中那頭所謂的“病虎”,在其看似最衰弱、最不堪一擊的蟄伏之中,其那雙隱藏在陰影里的、冰冷的眸子,正閃爍著何等可怕的、即將要吞噬一切的,森然殺機。
與此同時,就在他們談笑風生、自以為勝券在握的燕王府的最深處,一間與王府那金碧輝煌、氣勢恢宏的建筑風格截然相反的、樸素得近乎于苦行的靜室之內,一場真正決定著未來數十年帝國命運的密議,也正在悄然進行。
靜室之內,沒有奢華的陳設,只有一張古樸的矮幾,兩只由干枯的蒲草編成的團墊,和墻上一幅巨大的、由最頂尖的斥候耗費數年心血才繪制而成的、囊括了從山海關到嘉峪關的整個大明九邊軍鎮防御全圖。一股清雅的、帶著幾分苦澀的安神檀香,混合著燭火燃燒時特有的蠟油氣息,在空氣中緩緩地彌漫著,讓這間本就密不透風的靜室,更添了幾分令人窒息的凝重。
燕王朱棣,此刻正穿著一身最尋常的黑色勁裝,負手而立,靜靜地凝視著墻上那幅巨大的地圖。他那張飽經風霜、輪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鑿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總是閃爍著鷹隼般銳利光芒的眸子里,此刻卻仿佛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得,不起半點波瀾。然而,只有站在他身旁的姚廣孝,才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壓抑到了極致的、仿佛是整座燕山山脈都即將要崩塌般的恐怖氣勢,正從他那看似平靜的身軀之中,絲絲縷縷地,向外滲透,讓周遭的空氣,都變得粘稠而沉重。
“王爺,”姚廣孝那沙啞的、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終于打破了這令人窒固的沉默,“長沙的火,已經燒了整整七天七夜,那火光,似乎已越過千山萬水,燒到了北平的城頭。金陵城里的火,也快要壓不住了。張昺與謝貴的那張網,已經收得只剩下最后一寸,他們等得,便是南京城里的那一道,最后的旨意。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朱棣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釘在地圖之上,仿佛要將那上面的每一座城池,每一條河流,都用自己的意志,生生地,刻入骨髓之中。他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姚廣孝甚至以為他將要永遠地沉默下去。終于,他緩緩開口,那聲音低沉而又壓抑,仿佛是從胸腔最深處,那片早已被無盡的憤怒與悲痛所填滿的深淵之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的:“十二弟,他是個好人,也是個,真正的讀書人。他這一生,最恨的,便是世間的污濁。所以,他寧可選擇與他那些珍愛的書畫一同化為灰燼,也不愿,讓他那高傲的靈魂,沾染上金陵城里那些人,吐出來的,哪怕一絲一毫的,骯臟的唾沫。”他的聲音里,沒有了往日的霸道與威嚴,只有一種,失去了至親手足之后,才會有的,深沉的、冰冷的悲慟。
“可我,不能死。”他猛地轉過身,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終于,燃燒起了一團,足以將整片天地都焚燒殆盡的、名為“野心”的黑色火焰!“我若死了,父皇當年在漠北流的血,便白流了;張玉、朱能這些跟著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兄弟,便都要跟著我一同,去給那黃口小兒與他那兩個酸腐老師的‘仁政’,做墊腳石!我朱棣,生來便是要在沙場之上與天爭命的龍,又豈能甘心,像條狗一樣,被鎖在這華麗的囚籠里,任人宰割!”
姚廣孝看著他眼中那終于被徹底點燃的火焰,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甚至帶著幾分殘忍的微笑。他知道,這頭蟄伏了太久的北方猛虎,其心中最后一道名為“親情”與“人倫”的枷鎖,終于,被他那位好侄兒,親手,用一場最絢爛的烈火,給徹底燒斷了。
“王爺說得對,您不能死。非但不能死,您還要,堂堂正-正地,走進那座您本就該走進的奉天殿,坐上那張您本就該坐的龍椅。”姚廣孝的聲音,充滿了蠱惑人心的魔力,“然而,如今敵強我弱,硬拼,無異于以卵擊石。金陵朝廷,最希望看到的,便是王爺您怒而興兵,如此,他們便能名正言順地,將您打為‘叛逆’,而后調動天下兵馬,將我北平,夷為平地。所以,我們必須,反其道而行之。”
他緩緩地,從蒲團之上站起,走到朱棣的面前,那雙亮若寒星的眸子里,閃爍著一種近乎于瘋狂的智慧光芒,他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說道:“王爺,從明日起,您,便瘋了吧。”
“瘋?”朱棣的眉頭,猛地一蹙,那股君臨天下的霸道氣勢瞬間凝聚,讓整個靜室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
“對,就是瘋。”姚廣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測的弧度,他絲毫未被朱棣的氣勢所影響,“陛下與那兩位帝師,皆是讀圣賢書長大的體面人。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對一頭威風凜凜、對他們構成巨大威脅的猛虎,揮下屠刀。但他們,卻很難,對一個已經瘋瘋癲癲、蓬頭垢面、在街市上與乞丐搶食、毫無半分親王體面可言的,可憐人,下最后的狠手。因為那,有虧他們那套虛偽的‘仁德’,有損他們那可笑的‘顏面’。他們會猶豫,會觀望,甚至,會為了向天下人彰顯新君的‘寬厚’,而暫時,放松對您的監視。王爺您要的,不僅僅是欺騙過張昺與謝貴這兩只蠢犬的眼睛,您更要的,是讓您那位遠在金陵、心性仁慈的好侄兒,在接到密報之后,從心底里,對您這個不成器的瘋叔叔,生出一絲,憐憫。只要他有了這一絲憐憫,他下達最后那道鎖拿命令的手,便會,遲疑那么片刻。”
姚廣孝看著朱棣,聲音變得無比輕柔,卻又如同魔鬼的低語,充滿了致命的誘惑:“而他們這片刻的猶豫與松懈,便是我們,在這場必死的棋局之中,唯一能夠爭取到的,一線生機!王爺,欲成真龍,必先學會,如蛇般,在泥淖之中,隱忍盤踞。欲戴其冠,必承其重。這點屈辱,與那九五之尊的寶座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朱棣靜靜地聽著,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死死地盯著姚廣孝,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都徹底看穿。靜室之內,陷入了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盞豆大的油燈,在靜靜地燃燒著,將兩人的影子,在墻壁之上,拉扯,扭曲,仿佛兩尊正在進行著無聲博弈的古神。許久,許久,朱棣那張緊繃得如同鋼鐵的臉上,終于,緩緩地,露出了一絲,比哭,更要難看的,慘烈的笑容。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
那一個字,卻仿佛,用盡了他此生所有的,力氣與,驕傲。
一個曾經在千軍萬馬之中都未曾皺過一下眉頭的百戰親王,一個曾讓整個蒙古高原都為之戰栗的鐵血雄主,在這一刻,為了生存,為了復仇,為了那張他認為本就該屬于他的至高無上的龍椅,終于,心甘情愿地,選擇,將自己所有的尊嚴,都暫時地,拋棄,碾碎,化為這北國漫天的塵土。
第二日,盛夏的酷暑,如同一座巨大的、無形的蒸籠,將整座北平城都籠罩在一片滾燙的、令人煩躁的氣浪之中。正陽門大街之上,往日里熙熙攘攘的人流,此刻也變得稀稀拉拉,只有幾只被熱得伸長了舌頭的野狗,無精-打采地趴在墻角的陰影里,連吠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然而,就在這片被酷熱所凝固的沉寂之中,一陣充滿了癲狂與混亂的喧嘩之聲,卻毫無征兆地,從長街的盡頭,傳了過來,瞬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見一個披頭散發,衣衫不整,身上竟還穿著一件厚重得足以在數九寒冬抵御風雪的、沾滿了污漬與油垢的黑色羊皮襖的瘋漢,赤著一雙早已被滾燙的青石板路燙得滿是水泡、甚至滲出血絲的腳,正踉踉蹌-蹌地,在長街之上,狂奔。他一邊跑,一邊手舞足蹈,口中,更是發出一些不成調的、意義不明的狂笑與嘶吼,時而指著天上那輪毒辣的日頭,用最污穢的言語破口大罵,仿佛那太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時而又突然跪倒在地,對著空無一人的地面,連連叩首,涕淚橫流,口中高呼著“兒臣有罪,兒臣知錯了,求皇上饒命”,那姿態,卑微得,如同一條搖尾乞憐的喪家之犬。
街邊的百姓,何曾見過如此駭人而又荒誕的景象,無不嚇得紛紛向兩側避讓,臉上,充滿了驚恐、厭惡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憫。而那些隱藏在人群之中,負責監視燕王府一舉一動的錦衣衛暗探們,在最初的驚愕之后,臉上,則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輕蔑的、幸災樂禍的冷笑。他們迅速地,從懷中,掏出了隨身攜帶的紙筆,將眼前這出足以成為整個大明王朝年度最大笑柄的鬧劇,一筆一劃地,詳細記錄了下來,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可以用來向上司邀功的細節。
那瘋漢,正是燕王朱棣。
他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那些異樣的目光,只是沉浸在自己那瘋癲的世界之中。他沖到一個售賣炊餅的攤位之前,看著那蒸籠之中冒出的、白騰騰的熱氣,竟仿佛看到了什么絕世的美味,他那雙本是渾濁不堪、充滿了瘋癲之色的眼睛里,瞬間,放出貪婪的光,他不由分說,便伸出那只沾滿了泥污與不知名炭灰的黑手,一把,將整個蒸籠的炊餅,都搶入了懷中。他甚至都來不及吹去炊餅之上那滾燙的熱氣,便如同餓了數日、早已喪失了所有人性的餓鬼一般,大口大口地,向嘴里塞去,那動作粗野而又急切,仿佛生怕有人會來與他搶奪一般。一邊塞,他還一邊含混不清地,對著那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呆了的攤主,狂笑著,嘶吼著:“我的!都是我的!父皇賞的!誰也不準搶!誰搶我跟誰急!”
那攤主是個身材壯碩的山東漢子,在這北平城里做了半輩子的生意,也算是見過些世面。他在最初的驚愕之后,立刻便反應了過來,眼看自己一天的生計就要被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瘋子給毀了,一股怒火頓時沖上了頭頂,他怒吼一聲,便要上前,奪回自己的炊餅,口中更是罵罵咧咧:“哪里來的瘋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搶東西!看老子不打斷你的狗腿!”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將觸及到朱棣那件骯臟的羊皮襖的剎那,朱棣那雙本是渾濁不堪、充滿了瘋癲之色的眼睛里,竟毫無征兆地,閃過了一絲,冰冷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絕對的,殺機!那殺機,一閃即逝,快得,仿佛只是一個錯覺,但那股從尸山血海之中淬煉出的、屬于百戰王者的恐怖威壓,卻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重重地,壓在了那攤主的心頭!那攤主只覺得,自己的呼吸,在瞬間,為之一滯,一股冰冷的、徹骨的寒意,從他的腳底,直沖天靈蓋!他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一個瘋癲的乞丐,而是一頭,從尸山血海之中緩緩站起的、正用那雙冰冷的、不帶絲毫感情的眸子凝視著自己的,遠古兇獸!他的雙腿,竟不由自主地,一軟,整個人,便“撲通”一聲,癱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再也,不敢有半分的妄動。
朱棣沒有再看他一眼,他眼中那絲冰冷的殺機早已消失不見,重新被那種渾濁的、瘋癲的空洞所取代。他只是抱著那一大包滾燙的炊餅,繼續,踉踉蹌蹌地,向著長街的另一頭,狂笑著,遠去。他的背影,在烈日的炙烤之下,顯得,是那般的,狼狽,可悲,而又,充滿了,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詭異。
這一幕,被數里之外,燕王府后院一處不起眼的角樓之上,兩個人,盡收眼底。
一個是世子朱高熾,他看著自己那曾經威風八面、讓四方蠻夷都為之喪膽的父親,此刻竟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扮演著如此一個屈辱不堪的角色,那雙總是帶著幾分仁厚的眸子里,閃過了一絲,難以掩飾的,刺痛。而他身旁,那位穿著一身樸素勁裝,手中卻緊緊握著一柄出鞘長劍,眉宇間充滿了悍勇與不耐煩之氣的青年,正是燕王次子,朱高煦。他看著城中那場鬧劇,臉上,卻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與,不屑。
“大哥,”他冷哼一聲,對著朱高熾說道,語氣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火氣,“父王這又是何苦?依我看,與其在這里裝瘋賣傻,任由那些南邊的軟蛋看笑話,倒不如,讓我帶上府中那八百親兵,趁夜,將那張昺與謝貴的狗頭一并取來!只要北平城還在我們手中,大不了,便與那金陵城里的黃口小兒,真刀真槍地,干上一場!我朱高煦,寧可站著死,也絕不愿,像這樣,窩窩囊囊地,活著!”
朱高熾聞言,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這個二弟,勇則勇矣,卻終究是,有勇無謀。他拍了拍朱高煦那因憤怒而緊繃的肩膀,用一種與他那肥胖身形截然相反的、沉穩冷靜的聲音,緩緩說道:“二弟,你只看到了父王今日之‘辱’,卻未曾看到,這‘辱’的背后,所能為我們爭取到的,‘生’。父王他,不是在演戲給那些蠢貨看。他,是在用他自己的尊嚴,為我們,為這滿府的家小,為所有追隨我們的將士,鑄造一面,最堅固的,盾牌。而我們,則必須,在這面盾牌的掩護之下,用最快的速度,為他,也為我們自己,鍛造出一柄,足以,撕開這片黑暗的,最鋒利的,矛。”
他說著,將目光,投向了王府后院深處,那個終年被高墻與重兵所層層守衛的,禁地。那里,沒有了前院的壓抑與死寂,反而,日夜不息地,傳出一陣陣,沉悶的、富有節奏的、如同夏日里隱約的雷鳴般的,聲響。
這一日的黃昏,當朱棣拖著那具“瘋癲”而又疲憊的身軀,搖搖晃晃地回到王府,并在無數監視的目光中,被下人們“攙扶”回那間終日炭火熊熊的“病房”之后,一場奉旨前來“探病”的、更為兇險的試探,也隨之而來。
北平布政使張昺與都指揮使謝貴,在收到了手下探子關于朱棣白日里在街市上種種瘋癲行徑的詳細密報之后,二人心中雖已對燕王“瘋了”的傳聞信了七八分,但出于文人與武將雙重的謹慎,他們還是決定,親自再登門一次,以“代天子撫慰”為名,進行最后的確認。
當他們二人帶著一眾親隨,抬著數箱由宮中御藥房特意調配的“安神補腦”的名貴藥材,再次來到燕王府那扇朱紅色的大門之前時,迎接他們的,不再是往日里那種雖壓抑卻依舊保持著王府威儀的森嚴,而是一種充滿了混亂與頹敗的凄涼景象。王府的下人們一個個垂頭喪氣,行色匆匆,臉上都帶著一種大難臨頭、前途未卜的茫然與恐懼。當他們被引入那間朱棣平日里養病的寢殿之時,一股由濃郁的湯藥味、刺鼻的劣質炭火煙熏味、以及一種久病之人身上特有的酸腐之氣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嘔的味道,便撲面而來。
寢殿之內,門窗緊閉,密不透風。盛夏酷暑,殿中央竟依舊擺著那個巨大的、燃燒著熊熊炭火的黃銅火盆,灼熱的氣浪讓兩位養尊處優的朝廷大員剛剛踏入,便已是汗流浹背,狼狽不堪。而他們此行的目標,燕王朱棣,此刻正身裹著數層厚重的貂皮,披頭散發,面色蠟黃,如同一只被拔光了毛的病雞,蜷縮在床榻的一角,正對著床腳那只精美的琺瑯痰盂,發出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仿佛要將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
張昺與謝貴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難以掩飾的厭惡與輕蔑。張昺強忍著心中的不適,上前一步,臉上擠出了一個充滿了虛偽關切的笑容,用一種近乎于哄騙孩童的溫和語氣說道:“燕王殿下,下官與謝將軍奉陛下之命,特來探望。聽聞殿下近來病體沉珂,圣上龍心甚憂,特命御藥房揀選了上好的滋補之物,望殿下好生調養,切莫再因思念湘王殿下而傷了自家身體,辜負了陛下的一片手足之情啊。”
床榻之上的朱棣,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只是自顧自地劇烈咳嗽著。直到一旁侍立的世子朱高熾,連忙上前為他撫背順氣,又在他耳邊低聲勸慰了幾句之后,他才緩緩地,抬起了那雙渾濁不堪、充滿了血絲的眼睛。他看著眼前的張昺與謝貴,眼神之中,沒有了半分往日的威嚴,只有一種屬于瘋癲之人的、茫然而又空洞的恐懼。他突然,伸出那只干枯的、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張昺的衣袖,聲音嘶啞地,哀求道:“張大人……謝將軍……你們是皇上派來的好人……你們快……快去告訴皇上,告訴我的好侄兒……十二弟他不是我害死的……真的不是我……我沒有謀反之心……我只想安安穩穩地,在這北平城里,為他守國門……求求你們……求求他,別殺我……我怕冷……我不想死啊……”
他說著,竟嚎啕大哭起來,那哭聲,凄厲,絕望,沒有半分的偽裝,仿佛是一個被全世界所拋棄的、走投無路的孩童,在做著最后的、徒勞的哀求。他那鼻涕與眼淚混雜在一起,將那張本就憔悴的臉,弄得更加污穢不堪。
謝貴這位久經沙場的悍將,何曾見過一位威震漠北的親王,竟會落魄至此,他眼中那最后的一絲警惕,也徹底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與不屑。而心思更為縝密的張昺,雖然依舊保持著臉上的微笑,心中卻也在暗自盤算,看來這朱棣,確是在湘王自 焚與朝廷高壓的雙重打擊之下,徹底被壓垮了心神,已然是不足為慮了。
然而,就在他二人心中都已對朱棣的“瘋病”深信不疑,準備再虛與委蛇幾句便告辭離去,好向金陵城里的主子們匯報這“喜人”的成果之時,一場誰也未曾預料到的、充滿了黑色幽默的鬧劇,卻毫無征兆地,上演了。
只見朱棣在哭嚎了一陣之后,仿佛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他突然止住了哭聲,那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了謝貴腰間,那柄象征著武將身份的、裝飾華麗的佩劍。他眼中,突然,放出了一陣,奇異的光。他猛地,掙脫了朱高熾的攙扶,連滾帶爬地,從床榻之上撲了下來,竟一把,抱住了謝貴那粗壯的大腿,口中,發出了孩童般的、充滿了渴望的囈語:“劍……好漂亮的劍……父皇……父皇也有一把……給我……給我玩玩……”
謝貴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便要將他一腳踹開。但一旁的張昺,卻怕他傷了這位“金貴”的瘋王爺,不好向朝廷交代,連忙上前制止。就在這拉拉扯扯的混亂之中,朱棣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竟真的將謝貴腰間那柄連著劍鞘的佩劍,給硬生生地,搶奪了過來。
他抱著那柄冰冷的、沉重的佩劍,如獲至寶,臉上,露出了一個癡傻的、滿足的笑容。他將佩劍在空中胡亂地揮舞著,口中,模仿著戰場之上將士們沖殺的吶喊聲,在寢殿那狹小的空間之內,跌跌撞撞地,上躥下跳,如同一只得了新奇玩具的猴子。
張昺與謝貴看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臉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而就在這片刻的混亂之中,朱棣,仿佛是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哎喲”一聲,整個人,便失去了平衡,向著一旁那尊用來鎮宅的、由整塊堅硬花崗巖雕琢而成的巨大石獅子,重重地,摔了過去。
“王爺小心!”朱高熾驚呼一聲,連忙上前去扶。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生怕這位瘋王爺,會在這場意外之中,磕著碰著,到時候,他們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脫不了干系。
朱棣的身體,重重地,撞在了那冰冷的石獅子之上。他手中的那柄佩劍,也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他仿佛是摔得不輕,趴在石獅子上一動不動,口中,發出痛苦的**。朱高熾與幾名王府的內侍,連忙手忙腳亂地,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
張昺與謝貴見狀,知道今日的“探病”,已然是無法再進行下去了。他們看著那個被扶回床榻之上,依舊在哼哼唧唧、哭鬧不休的朱棣,心中,那最后一絲的疑慮,也徹底地,煙消云散了。一個連路都走不穩,只能像個孩童般搶奪玩具的瘋子,一個被自己的兄弟之死嚇破了膽,只能在病榻之上茍延殘喘的懦夫,又能對那遠在金陵的、如日中天的新君,構成什么威脅呢?
二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向著早已是心力交瘁的朱高熾,拱手告辭。
當他們終于走出那間充滿了壓抑與污穢氣息的寢殿,重新呼吸到外面那雖然滾燙、卻依舊帶著幾分清新氣息的空氣時,都如釋重負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在他們看來,這場即將到來的、關乎帝國命運的南北對決,其結局,已然是,再無任何的懸念。
他們沒有看到,就在他們轉身離去之后,那座被朱棣用手掌“無意”間撐扶過的、冰冷的、堅硬的花崗巖石獅子基座之上,在那昏暗的、無人注意的角落里,一道細微的、幾乎難以察及的蛛網狀裂痕,正從他手掌接觸的那個中心點,無聲無息地,緩緩地,向著四周,蔓延開去。仿佛,有什么,即將要掙脫束縛的、毀天滅地的恐怖力量,正從那最深沉的、最徹底的隱忍之中,悄然,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