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的雪，下得沒個盡頭。鵝毛般的大雪片子密密麻麻的落下來，壓在任何地方，都是厚厚的一片。有細弱的枝條不堪重負，被壓得低垂落到地上，或是折斷掉落，更有那些貧戶的屋子還不及修繕，被大雪壓塌傷人的事。

此時的林府，曾被清理過的瓦片上又落了厚厚一層，府門外更是鋪滿了，沒有一點下腳地。兩個壯年漢子拿著把鐵鍬，鏟了一天，也沒整出條路來。看著滿天不斷飄落的大雪，兩人只好作罷。

反正除夕了，也不會有人來，關了大門，正好把房頂上的雪再掃掃，就可以窩著喝酒去了。

兩人關好大門，看著掛著的白燈籠，心里難受的搖搖頭，一臉黯然的走進門房里，看見火爐上溫著的酒，和已經送來，擺在桌子上豐盛的年夜飯，兩人又一笑。搓了搓手，還是搬了梯子，拿了掃把，去看看哪個房頂的雪厚了，就爬上去掃掃，掃完了，再回來安逸的喝酒。

林家是大善之家，他們這些退下來的傷殘老兵，能在林家謀份差事，可比在外面三餐不繼的好。除了四季衣裳，每月有二兩銀子養家，還有家里的小子跟了公子們去寧州，也能爭個軍功回來。

只是……哎！

今年跟著三爺去寧州的隨侍都折在了那里，林家也給安家銀子，每家另給了二十畝的良田做為補償。便是家里再如何艱難，家里的人也能安好的過下去了。也正因如此，整個林家，不止主宅，就是下人房里，都悶著聲響，靜靜的過這個哀傷的年。

除夕之夜，林府門前更顯冷清。漫天的大雪，很快將素白的對聯上慢慢覆蓋，濃墨的字體在雪白的映襯下，更顯森冷的寒。

“忠魂已化千秋碧

浩氣長存萬古青”

風卷著雪粒，偶爾撩撥著門下掛著的雪白色的素紗燈籠，氣死風燈不論怎么打晃，總是堅強的燃放著，給這森白的門前，一點溫暖和煙火氣。

一個人緊抱著手，在門前看看，盯著那對聯看了好半晌，然后離開。

正廳里，炭火燒得極旺，上好的銀霜炭在紫銅火盆里靜靜燃燒著，散發出灼熱的熱氣。

一張巨大的花梨木圓桌擺在廳正中，碗碟羅列，極為豐盛。整只燉得酥香油亮的乳豬、咸香的鹽鹵鴨、焦香酥脆的燒雞、翹頭擺尾的松鼠魚，熱氣騰騰的什錦暖鍋正冒著熱氣，各色精致的年糕點心，做工精美的花饃饃……皆是往年老三最愛的菜式。

香味彌漫，本該勾得人饞嘴，此刻卻無人肯動，沉悶的情緒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化作一種令人窒息的苦味，凝滯在喉嚨里，吞咽不下，也吐不出來。

主位上的林淵看著大家這樣，心里也萬分難受，可是活著的人，日子還得過下去。

本來家里人的哀思已經淡去，只是此刻，合家團圓的時候，飯桌上的人，都不由的想起那個永遠離開的人。

林淵原穿著厚厚的棉衣，此時在這溫暖的屋內，外面竟還又披了件墨色大氅。

寧州一戰，他左肩胛下靠近心室的那道幾乎要了他命的箭傷，雖然已經收口，可到底傷了內里，太醫囑咐靜養，一再告誡，不能受寒，更不能受累。好容易養好的點精神，為著林芝的親事，又累散了。此刻他仍習慣的挺直著脊背，握著一只小巧的白瓷酒杯，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顫。

林夫人心疼的扶著他，眼里滿是擔憂。

林淵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背，沖她微微笑笑。

林夫人今日穿了身素凈的襖裙，鬢邊簪著一朵小小的、絨布做的白色梅花。見到林淵安慰的笑容，她難過的低垂著眼，目光落在面前那碗盛著滿滿的雞湯上。雞湯面上凝結了一層油脂，將滾燙的溫度封存在里面，她抬手去碰，乎——看著燙紅的指尖。莫名流下淚來，侍女立即捧來冰雪，給她敷著去灼痛。

林淵看著，待她的手指不再紅腫，才看向其他孩子們，說：“別等著了，動筷吧。”

林允安挺直的小身板，聽到父親的話，重重一點頭，先給坐在他旁邊最小的妹妹林月，添了碗她愛吃的肉丸子，看著她吃了，又給自己另一邊最小的弟弟林允全，分了支雞腿。

最后看向正被林芝照顧的妹妹林佳，又看看坐在母親身邊的林允寧。

林允寧見哥哥看自己，立即把嬸娘愛吃的菜夾到她碗里。再沖林允安一抬頭，自傲的小模樣說不出的得意，表示自己能夠照顧好嬸娘。

林夫人被他逗得一笑，林淵跟著笑著，一時間，所有人都在努力展露著笑容。

林芝卻低下頭，強忍下涌上來的酸澀。

她知道，那個總是笑瞇瞇的，拍著她的頭，說“林芝啊，你可得多吃點，長得壯壯的，才好去騎馬射箭”的三哥，再也不會回來了。

飯桌上，大家刻意營造的歡樂氣氛，像是一層薄薄的紙，好似輕輕一捅就會破。林芝盡力維護著，看見妹妹看著三哥的座位，眼眶紅紅，忙為她添筷菜，見父親停下筷箸，忙夾了塊松鼠魚，放在林淵碗里，輕聲說：“爹，您最愛吃的松鼠魚，嘗嘗看，味道怎么樣？”

林淵點點頭，夾起魚肉，放進嘴里，細細咀嚼著，然后笑著說：“嗯，味道不錯。”

林芝勉強一笑，心里卻像是被什么東西揪著，疼得厲害。

“是母親親手做的。”

“你母親手藝一直最好。”

父親看著母親，臉上是滿滿的柔情。

林夫人微微一笑，林淵從未說過她有哪樣做的不好的話，總是夸贊她。哪怕她曾把鹽放進綠豆湯里，他還是喜歡的喝下，直說不一樣的味道，需要懂行的人品嘗。

飯桌上的氣氛，因這一插曲，稍微緩和了些。

“爹，娘，我跟你們說，今天夫子夸我了，說我寫的字有進步呢。”林月說道。

林允寧也不甘落后，搶著說道：“還有我，我今天學會了新的算術題，夫子都夸我聰明呢。”

林淵聽著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看向林夫人，兩人相視一笑，眼中滿是對彼此的信賴和依戀。

看著主人們終究放下，侍女們總算是松了緊緊提著的那口氣，生怕這個年過不下去。現在好了，有這些懂事的孩子們在，老爺和夫人，總能挺過這道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