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門邊緣,那間孤零零矗立在荒坡上的簡陋石屋,在深沉的夜色里如同一塊沉默的礁石。白日里喧囂的風似乎也倦了,只余下細微的嗚咽,拂過屋后幾株虬結的枯樹,發出沙沙的輕響。無星無月,濃墨般的黑暗籠罩四野,唯有石屋縫隙里透出的一豆昏黃燈火,在廣袤的沉寂中倔強地亮著,如同凌墨此刻沉靜眼眸深處那一絲即將點燃的星火。
屋內,陳設依舊簡單到近乎貧瘠。一床,一桌,一蒲團。唯一的油燈擱在墻角的地上,燈焰被刻意壓得很低,昏黃的光暈只勉強勾勒出蒲團上那個盤膝端坐的身影輪廓,將他沉靜如淵的影子投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微微搖曳。
凌墨雙目微闔,呼吸悠長而綿密,幾乎與屋外的風聲融為一體。他的氣息沉凝到了極致,如同古井無波,又似山岳潛形。唯有在他攤開的右手掌心,那塊自玄陰藥圃深處帶出的“石頭”,正散發著與這沉靜截然不同的磅礴氣息。
千年土精。
拳頭大小,深黃褐色,表面流淌著如同大地血脈般的玄奧天然紋路。此刻,在昏黃燈火的映照下,這些紋路仿佛活了過來,緩慢地、莊嚴地起伏、流淌,每一次微小的律動,都牽引著周遭的空氣,發出極其低沉、如同遠古大地脈動般的“嗡”鳴。一股精純、厚重、磅礴到難以言喻的土行本源之力,如同沉睡的巨龍蘇醒,從土精內部彌漫開來。這力量是如此純粹,如此古老,帶著孕育萬物的生機與承載一切的厚重,僅僅是托在掌心,凌墨便感覺整個手臂都仿佛連接上了地脈深處那無窮無盡的偉力,沉甸甸的,卻又充滿了難以想象的親和。
他緩緩睜開雙眼。深潭般的眸子平靜無波,映不出土精流轉的玄奧光華,只有一片沉凝的決意。沖擊煉氣九層,就在此時!
沒有猶豫,沒有儀式。
他左手并指如刀,指尖一縷凝練到極致的靈力微芒一閃而逝,極其精準地劃過右手掌心那塊深黃褐色的土精!
“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熱刀切過凝脂的聲響。
土精那看似堅硬無比的表面,竟被這縷微芒輕易地一分為二!斷面光滑如鏡,呈現出更加深邃、更加溫潤的琥珀色澤!
就在土精被切開的剎那——
“嗡——!!!”
一股遠比之前強烈百倍、厚重千倍的土黃色靈光,如同積蓄了萬載的地脈洪流找到了宣泄口,猛地從斷口處噴薄而出!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石屋!那光芒并不刺眼,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如同置身于大地核心般的磅礴壓力!空氣瞬間變得粘稠無比,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吞咽沉重的泥沙!昏黃的油燈火苗被這無形的壓力擠壓得驟然縮小,幾乎熄滅,只剩下一點微弱到極致的藍芯在頑強跳動。
凌墨張口一吸!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那塊被切開的、流淌著琥珀色光芒的半塊土精,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化作一道凝練到極致的深黃褐色流光,瞬間沒入他的口中!
“轟隆——!!!”
真正的轟鳴,來自體內!
那半塊土精入口的瞬間,便仿佛一顆蘊含著整個山脈重量的星辰,墜入了凌墨的丹田氣海!
難以想象的、純粹到極致的土行本源之力,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轟然爆發!這股力量是如此厚重,如此磅礴,帶著大地的脈動與承載萬物的意志,瞬間沖垮了他體內所有預設的“河道”!它不再局限于經脈的束縛,而是如同決堤的洪水、噴發的巖漿,蠻橫無比地沖刷、滲透、浸潤向他身體的每一個最細微的角落!
骨骼在**!在厚重土行之力的沖刷下,發出如同金石鍛造般的“錚錚”鳴響!原本瑩白的骨骼表面,迅速覆蓋上一層溫潤如玉的淡黃色光暈,密度、強度、韌性都在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飆升!
肌肉纖維如同久旱的大地,瘋狂地吮吸著這磅礴的生機!每一寸肌理都在拉伸、凝練、重組,變得更加堅韌、更具爆發力!皮膚之下,隱隱透出土黃色的毫光,仿佛覆蓋了一層無形的巖石鎧甲!
血液奔流如汞!沉重的土行之力融入其中,讓奔涌的血漿帶上了一絲沉凝的金黃光澤,每一次心臟的搏動,都如同地脈深處傳來的沉重鼓點,帶來沛然莫御的力量感!
最核心的變化,在于丹田氣海!
那原本如同湖泊般平靜旋轉的靈力漩渦,此刻被狂暴涌入的土行本源徹底攪動、點燃!漩渦瘋狂地旋轉、擴張!中心處,那代表著煉氣八層巔峰的、如同磐石般堅固的瓶頸壁壘,在這股足以移山填海的偉力沖擊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哀鳴!
“咔嚓!咔嚓嚓——!”
細密而清晰的碎裂聲,在凌墨的識海中連綿不絕地炸響!如同冰面在重錘下寸寸龜裂!
煉氣九層的壁障,正在被這源自大地的本源之力,以最蠻橫、最直接的方式,生生碾碎、沖開!
然而,這源自大地的力量,其影響絕不僅僅局限于凌墨的肉身!
當那半塊土精被吞服、那恐怖的地脈之力在他體內徹底爆發的瞬間——
以凌墨盤坐的蒲團為中心,一股無形無質、卻沉重凝實到了極致的力場,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猛地向四周擴散開來!
這力場并非攻擊,而是純粹的“重”與“凝”!
“嗡……”
整個石屋的地面,率先發出了低沉的**!鋪設在地面的粗糙石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下凹陷!并非碎裂,而是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沉重無比的巨手,緩緩地、不可抗拒地向下按壓!石板與石板之間的縫隙瞬間消失,被擠壓得嚴絲合縫!
緊接著,是石屋的墻壁!
原本垂直于地面的厚重石墻,在這股來自下方、如同大地沉降般的恐怖壓力下,開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如同不堪重負的巨木!
“咔嚓!咔嚓!”
細微卻清晰的裂痕,如同蛛網般,從墻角、從地面與墻壁的連接處,迅速向上蔓延!墻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更為詭異的是,這沉降與壓力并非均勻作用!
在凌墨盤坐位置的正下方,那股源自他體內、牽引著地脈之力的核心區域,沉降得最為劇烈!而石屋的另外幾個角落,受到的影響則相對微弱!
于是,在深沉的夜色中,在無人察覺的死寂里——
這座原本方方正正、簡陋卻堅固的石屋,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無可逆轉的姿態,朝著凌墨盤坐的方位……傾斜!
如同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握住了石屋的根基,將它朝著蒲團的方向,一點點地、堅定地……掰彎!
墻壁的**變成了扭曲的哀鳴!支撐屋頂的粗大橫梁發出不堪重負的“**”,榫卯結構在巨大的扭曲力下吱呀作響!屋頂的瓦片開始錯位、滑落,摔在傾斜的屋面上,發出稀里嘩啦的碎裂聲!
整個石屋,如同一個被頑童隨意擺弄的積木玩具,正以一種荒誕而驚悚的方式,緩緩地、不可逆轉地……歪斜!
……
翌日清晨。
第一縷慘淡的晨光刺破厚重的云層,吝嗇地灑在外門這片荒僻的坡地上。
幾個負責巡山的執法堂弟子,如同往常一樣,罵罵咧咧地沿著荒坡下的小路走來。為首一人睡眼惺忪,嘴里還叼著半截干硬的饅頭。
“媽的,這鬼差事……天天巡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他含糊地抱怨著,隨意地抬頭,目光掃過坡頂。
下一秒,他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瞬間僵在原地!嘴里的饅頭“吧嗒”一聲掉在地上,滾進了路邊的泥溝。
他眼睛瞪得如同銅鈴,嘴巴大張,足以塞進一個鴨蛋,臉上的肌肉因為極致的驚駭而扭曲變形!他顫抖著伸出手指,指向坡頂,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旁邊的同伴被他這模樣嚇了一跳,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我……我的親娘啊!!!”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尖叫,猛地劃破了清晨的寂靜!
只見坡頂上,凌墨那間原本孤零零的石屋……此刻,赫然已經變成了一座傾斜的“危樓”!
它以一種極其詭異、極其夸張的角度,朝著東南方向(凌墨蒲團所在方位)歪斜著!屋頂的瓦片滑落了大半,露出光禿禿的椽子。墻壁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巨大裂痕,如同垂死巨獸身上的傷口。原本垂直于地面的墻壁,此刻呈現出至少十五度以上的傾角!整個石屋搖搖欲墜,仿佛一陣稍大點的風就能將它徹底吹倒!
它歪得如此理直氣壯,歪得如此驚心動魄!像一尊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凝固了倒塌瞬間的……比薩斜塔!
“塌……塌了?不對!是歪了!歪成這樣還沒塌?!”一個弟子聲音都在發顫。
“是凌墨!凌墨那瘟神的屋子!”
“他……他還在里面嗎?不會被壓扁了吧?”
“壓扁?我看是這屋子被他坐歪的!你們忘了上次執法堂……”
恐懼和荒誕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幾個執法堂弟子。他們看著那棟歪斜得仿佛在嘲笑地心引力的石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沒人敢上前一步,仿佛那歪斜的石屋周圍,存在著無形的、充滿厄運的力場!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外門!
越來越多的弟子被驚動,從四面八方涌來,遠遠地圍在荒坡下,對著那棟歪斜的石屋指指點點,臉上充滿了驚駭、茫然、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忌憚。議論聲如同煮沸的開水,在人群中翻滾:
“我的天!真的歪了!歪成那樣了!”
“這他娘的……地基被掏空了嗎?”
“掏空?你看那裂痕!分明是從里面被什么東西硬生生壓歪的!”
“是凌墨!肯定是他又在搞什么邪門歪道!”
“執法堂呢?快叫長老來看看啊!”
“誰敢上去?不怕那屋子突然塌了?不怕靠近了沾上霉運?”
人群越聚越多,嘈雜的議論聲浪越來越大,卻始終無人敢踏上荒坡一步。那棟歪斜的石屋,在晨光中投下扭曲怪異的陰影,如同一座沉默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紀念碑。
……
石屋之內。
昏黃的油燈早已在昨夜那恐怖的地脈之力爆發時徹底熄滅。
唯有從墻壁巨大的裂縫和歪斜的門窗縫隙中透入的、慘淡的晨光,勉強照亮了屋內的一片狼藉。
地面沉降,呈現出以蒲團為中心的、明顯的碗狀凹陷。墻壁傾斜,布滿了猙獰的裂痕。屋頂的灰塵和碎瓦落了滿地。桌椅床鋪都朝著傾斜的方向挪移、歪倒。
而在這一切狼藉的中心,那片沉降最深的凹地之上。
凌墨依舊保持著盤膝端坐的姿勢。
身下的蒲團早已被沉降的地面吞噬了大半,他卻如同扎根于大地的磐石,紋絲不動。
他緩緩睜開雙眼。
眸中神光內斂,深邃如古井。唯有瞳孔最深處,一絲如同大地般厚重凝實、仿佛蘊含著無盡力量的金黃色澤,一閃而逝,旋即隱沒于平靜的幽潭。
煉氣九層!
水到渠成,厚積薄發!
他微微低頭,攤開手掌。掌心之中,殘留著另一塊尚未服用的半塊土精,深黃褐色的光澤溫潤流轉,如同沉睡的琥珀。
他緩緩站起身。
動作自然而流暢,仿佛只是坐久了活動一下筋骨。腳下沉降的地面、傾斜的墻壁、滿屋的狼藉,都未能影響他分毫。
他走到那扇已經嚴重變形、向外歪斜敞開的石門前。
門外,是初升的、慘淡的晨光,以及坡下黑壓壓一片、指指點點、噤若寒蟬的人群。
凌墨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人群,掃過那些混雜著驚懼、忌憚、茫然、好奇的復雜面孔。
然后,他邁步,踏出了這棟歪斜的石屋。
所過之處,人群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劈開,倉惶地向兩側退避,瞬間讓出一條寬闊的通道。所有的議論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恐懼。
凌墨沒有停留,甚至沒有再看那棟歪斜的石屋一眼。
他沿著荒坡的小徑,步履從容地向下走去。青衫拂動,在晨風中微微飄揚。
在他身后,那棟嚴重傾斜、搖搖欲墜的石屋,在慘淡的晨光中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如同一個凝固的、巨大的問號,烙印在荒坡之上,也烙印在每一個目送他離去的外門弟子心中。
一絲極淡的、混合著泥土沉降氣息與土精溫潤的厚重感,縈繞周身,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