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螺峽,兩山夾峙,壁立千仞。一線灰白的天光從陡峭如削的崖壁縫隙中艱難擠下,吝嗇地照亮谷底一條蜿蜒曲折的碎石古道。谷中常年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終年不散的山嵐水汽,混雜著苔蘚、腐木和某種陰冷巖石的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濕冷,直往骨頭縫里鉆。兩側懸崖上,扭曲虬結的枯木如同垂死巨獸的爪牙,在灰白霧氣中若隱若現,投下猙獰的暗影。風聲在這里被擠壓成尖銳的嗚咽,打著旋兒掠過嶙峋怪石,如同無數怨魂在竊竊私語。
一支小小的隊伍,如同闖入巨獸咽喉的螞蟻,正沿著這兇險的古道艱難前行。
隊伍核心,是一輛樣式古樸、通體由百年鐵梨木打造的重型輜車。車轅粗壯,車身厚重,輪轂包裹著厚實的鐵皮,顯然是為了承載重物、抵御路途顛簸而特制。此刻,沉重的車廂被厚實的油布苫蓋得嚴嚴實實,四角還以粗大的玄鐵鎖鏈加固,隱約透出幾縷極其精純、令人精神一振的草木靈氣,卻又被某種禁制強行壓制、收斂。這便是此行的命脈——押送往內門丹堂的一批極其珍貴的“紫紋龍參”!
四頭體型龐大、筋肉虬結的鐵甲犀獸被套在粗大的車轅前。這種低階靈獸耐力驚人,性情相對溫順,是長途負重的不二之選。然而此刻,這四頭平日里沉穩的巨獸,卻顯得有些焦躁不安。它們覆蓋著厚重褶皺的皮膚上不斷滲出細密的汗珠,混合著霧氣凝成水珠滾落。粗大的鼻孔噴著灼熱的白氣,發出低沉的、帶著不安的“哞哞”聲,蹄鐵踏在濕滑碎石上的聲音也變得沉重而凌亂。駕馭它們的馭手是個經驗豐富的老修士,此刻正緊緊攥著韁繩,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不斷低聲呵斥安撫,額角卻已滲出冷汗。
輜車前后,各肅立著三名神情冷峻、氣息凝練的外門精銳弟子。人人腰佩利刃,手按法器,眼神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霧氣彌漫、怪石嶙峋的峽谷兩側。無形的肅殺之氣彌漫開來,壓得谷中的嗚咽風聲都似乎小了幾分。
凌墨,就綴在隊伍的最末尾。依舊是那身簡單的青衫,在濕冷的霧氣中顯得有些單薄。他沒有像其他護衛弟子那樣緊張地四處張望,只是沉默地跟著輜車的節奏前行,步履平穩,目光落在前方濕漉漉、布滿碎石的泥濘路面上,仿佛在丈量著每一步的距離。他的存在感被刻意壓得很低,如同隊伍投下的一道模糊影子。
負責此次押運的領隊,是外門執事陳剛。一個身材壯碩、面龐黝黑的中年漢子,煉氣九層巔峰的修為讓他渾身散發著沉穩的鐵血氣息。他策騎著一匹神駿的青鱗馬,走在隊伍最前方,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不斷切割著前方濃霧和兩側懸崖上的可疑陰影。他的右手始終按在腰間一柄無鞘長刀的刀柄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青螺峽的兇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里不僅是天險,更是劫道邪修和山精野怪最鐘愛的獵場!
“都打起精神!過了前面那道‘鷹愁澗’,就出峽谷了!這鬼地方,一刻也不能松懈!” 陳剛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在狹窄的谷道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隊伍的氣氛更加凝重。所有護衛弟子的神經都繃緊到了極致,法器靈光在袖袍下隱隱流轉。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咯啦”聲,混合著鐵甲犀獸粗重的喘息和蹄鐵叩擊地面的聲響,成了這死寂峽谷中唯一的節奏。
就在輜車即將通過一段相對平緩、兩側懸崖卻向內擠壓、形成更為狹窄瓶頸的路段時——
“嘎吱——!!!”
一聲極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斷裂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哀鳴,猛地從輜車下方炸響!這聲音是如此突兀、如此響亮,瞬間撕裂了峽谷的寂靜,狠狠撞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不好!” 經驗豐富的馭手臉色驟變,失聲驚呼!
然而,一切已經晚了!
只見輜車左側,那根承載著近半車體重量的粗大鐵梨木車軸,在承受了長時間的顛簸重壓和濕冷環境的侵蝕后,竟毫無征兆地從中間徹底斷裂!斷裂處木茬猙獰外翻,如同被巨力硬生生掰斷!
失去了關鍵支撐點的沉重輜車,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巨獸,車身猛地向左側一沉!
“轟隆——!!!”
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和木料碎裂的可怕爆鳴,整個輜車的左側車廂狠狠砸在濕滑冰冷的碎石地面上!巨大的沖擊力讓包裹著鐵皮的沉重輪轂瞬間扭曲變形!加固車廂四角的粗大玄鐵鎖鏈被猛地繃直,發出不堪重負的“錚錚”哀鳴!車廂劇烈地搖晃、傾斜,幾乎要翻覆!厚實的油布苫蓋被撕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里面碼放整齊、散發著濃郁靈氣的玉盒一角!
拉車的四頭鐵甲犀獸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和后方傳來的恐怖拉扯力驚得魂飛魄散!
“哞——嗷!!!”
四頭巨獸同時發出了凄厲到極致的、充滿了恐懼和劇痛的嘶嚎!它們龐大的身軀猛地向前一竄,又因沉重的車轅羈絆而驟然受阻!恐怖的慣性讓它們粗壯的脖頸幾乎要被拉斷!巨大的痛苦和源自血脈深處的狂暴野性,在這一刻被徹底引爆!
只見四頭鐵甲犀獸如同瘋魔!它們不再聽從馭手拼命的呵斥和韁繩的拉扯,巨大的頭顱瘋狂地左右甩動,布滿褶皺的皮膚下筋肉如虬龍般暴凸!覆蓋著厚皮的粗壯后腿,帶著足以踏碎巖石的恐怖力量,如同失控的戰錘,朝著后方、朝著天空、朝著身側……毫無章法地瘋狂尥起蹶子!
“砰!砰!砰!砰!”
沉悶如擂鼓般的巨響在狹窄的谷道中瘋狂炸開!
碗口大的蹄鐵裹挾著萬鈞巨力,狠狠蹬踹在濕滑的巖壁上,碎石飛濺!重重踏在泥濘的地面,留下一個個深坑!甚至有一蹄子險之又險地擦著一名護衛弟子的頭皮掃過,帶起的惡風讓他頭皮發麻,臉色煞白!
碎石、泥漿、斷裂的韁繩碎片……在瘋狂尥蹶的鐵甲犀獸周圍如同風暴般肆虐!整個輜車在巨獸的狂暴掙扎和自身的傾斜下,發出更加令人心悸的**,搖搖欲墜!
“穩住!穩住車廂!” 陳剛目眥欲裂,爆吼出聲,身形如電般從馬背上掠下,雙手猛地按在傾斜的車廂上,雄渾的靈力瘋狂涌出,試圖穩住這龐然大物!
護衛弟子們也顧不得警戒了,紛紛撲向輜車,靈力光芒爆閃,死死頂住車廂,與鐵甲犀獸的狂暴掙扎和車身的巨大慣性角力!場面瞬間混亂到了極點!
就在這混亂、喧囂、充斥著巨獸嘶吼、車廂**、弟子呼喝、碎石飛濺的巔峰時刻——
“殺——!!!”
一聲充滿了貪婪、暴戾與狂喜的嘶吼,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猛地從峽谷兩側那濃得化不開的霧氣與嶙峋怪石之后炸響!
數十道黑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從懸崖峭壁的陰影中、從巨石之后、甚至從頭頂垂下的枯藤間,矯健無比地撲殺而下!刀光閃爍,法器嗡鳴,帶著濃烈的煞氣與殺意,目標直指那輛傾覆的輜車和混亂不堪的護衛隊伍!
為首的劫匪頭目,一個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獨眼漢子,手持一柄門板寬的鬼頭巨刃,眼中閃爍著嗜血的興奮:“天助我也!兄弟們,搶了靈藥!雞犬不留!”
劫匪們如同黑色的潮水,獰笑著撲向混亂的中心,仿佛勝利和珍貴的紫紋龍參已是囊中之物!
然而,就在他們身形落地,雙腳即將踏實的瞬間——
“咔嚓!”
“噗嗤!”
“啊——!”
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機括彈射聲、銳器入肉聲、以及凄厲短促的慘叫聲,毫無征兆地在劫匪們落腳的區域密集爆發!
只見那些看似尋常的、被泥漿和碎石覆蓋的泥濘地面,竟在踩踏的壓力下猛地塌陷、翻轉!一根根粗如兒臂、頂端削尖淬毒的木樁如同毒蛇般猛地從地下彈射而出!更有布滿銹跡、帶著倒鉤的巨大獸夾猛地合攏,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咬合聲!甚至還有幾處地面直接塌陷成深坑,坑底倒插著密密麻麻的、閃爍著幽藍光澤的鋒利竹簽!
這些陷阱,布置得極其陰毒、刁鉆!而且偽裝得天衣無縫,與周圍泥濘的環境完美融合!顯然是有人精心設計,守株待兔已久!
沖在最前面的十幾個劫匪,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有的被淬毒木樁瞬間洞穿胸腹,慘叫著被釘在半空!有的被巨大的獸夾攔腰咬住,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更多的則是慘叫著跌入布滿毒簽的陷坑,瞬間被扎成了篩子!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陷阱機關特有的鐵銹和腐木氣息,瞬間在谷道中彌漫開來!
后續的劫匪被這突如其來的地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前沖的勢頭硬生生止住,驚恐地看著前方同伴瞬間變成扭曲破爛的尸體!那獨眼頭目的獰笑僵在臉上,獨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驚駭和難以置信!
“陷阱!有埋伏!”
“快退!快退啊!”
劫匪們驚恐的尖叫瞬間取代了之前的喊殺聲!然而,狹窄的谷道,混亂的隊形,加上前沖的慣性,讓他們根本來不及后退!有人慌亂中踩中了未被觸發的其他機關,再次引發新的慘劇!有人被絆倒,隨即被后面收勢不及的同伙踩踏!整個劫匪隊伍瞬間亂成一鍋滾粥,自相踐踏,慘叫聲、怒罵聲、骨骼碎裂聲響成一片!
而峽谷的另一側,一片被濃霧籠罩、地勢稍高的亂石堆后。
幾個穿著灰撲撲、幾乎與環境融為一體的隱匿法袍的身影,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下方谷道中那如同煉獄般的景象。他們手中還握著激發陷阱的陣盤和引線,臉上的表情卻像是集體被雷劈過。
“頭兒……這……這……”一個瘦小的身影聲音都在發顫,指著下方自投羅網、死傷慘重的劫匪,“他們……他們怎么踩到我們給‘黑風寨’那幫孫子準備的‘閻羅扣’里去了?還……還踩得這么準?一個不漏?!”
為首的是一個面容精悍、眼神銳利如鷹隼的中年修士。他死死盯著下方混亂的戰場,又猛地扭頭看向峽谷另一側——那里,外門的護衛隊伍還在手忙腳亂地試圖穩住發狂的鐵甲犀獸和傾覆的輜車,根本無暇他顧,更不可能分心去引動他們布置在相反方向的陷阱!
“見鬼了……” 鷹眼中年修士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看著下方那些在自家精心布置的陷阱里哀嚎掙扎、迅速減員的劫匪,臉色變幻不定,最終狠狠啐了一口,“媽的!撤!這趟渾水,不趟了!”
他當機立斷,帶著幾個同樣一臉見了鬼的手下,如同融入濃霧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亂石堆后。
下方谷道。
混亂漸漸平息。
四頭發狂的鐵甲犀獸在馭手拼死安撫和靈藥刺激下,終于耗盡了力氣,喘著粗氣,口吐白沫地癱倒在地。傾斜的輜車在陳剛和眾弟子拼盡全力的支撐下,險之又險地沒有徹底翻覆,被暫時用粗木和石塊墊穩。車廂的裂縫被迅速用備用油布和禁制符箓封住,靈氣不再外泄。
而輜車前方那片狹窄的泥濘區域,已然成了修羅場。斷肢殘骸遍地,鮮血將泥漿染成暗紅。淬毒的木樁上掛著扭曲的尸體,巨大的獸夾咬合著破碎的軀體,陷坑里更是堆疊著數具被毒簽貫穿的尸首。僥幸未死或重傷的劫匪發出微弱的**,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鐵銹、內臟破裂和毒藥混合的惡臭。
幸存的幾名護衛弟子臉色煞白,握著法器的手還在微微顫抖,看著眼前的慘狀,眼神中充滿了后怕和茫然。陳剛喘著粗氣,黝黑的臉上沾著泥點和血污,他看著那片被劫匪自己“清理”干凈的陷阱區,又看了看那些布置精妙、偽裝完美的機關殘骸,眉頭緊鎖,眼神驚疑不定。這陷阱,絕不是他們布置的!是誰?
他猛地扭頭,目光如電般射向隊伍末尾。
凌墨依舊站在原地,位置似乎未曾移動過分毫。他微微垂著頭,目光平靜地落在腳邊一塊被泥漿半掩的、沾著暗紅血跡的碎石上。青衫下擺,不可避免地濺上了一些泥點。
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車軸斷裂、巨獸發狂、劫匪踩陷阱全滅的連環劇變,都只是他身邊拂過的山風。
陳剛的眉頭擰得更緊,張了張嘴,似乎想質問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復雜難明的嘆息。他揮了揮手,聲音帶著疲憊和沙啞:“清點損失!收斂……那些尸體!把車……想辦法修好!此地不宜久留!”
護衛弟子們這才如夢初醒,強忍著惡心和恐懼,開始忙碌起來。
凌墨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那片血腥的修羅場,掃過那些扭曲的劫匪尸體,掃過那些陰毒的陷阱殘骸。
然后,他邁開腳步,踏過泥濘和血污,走向那輛暫時穩住、依舊散發著微弱靈氣的輜車。
在路過一具被獸夾攔腰夾斷、上半身還在微微抽搐的劫匪尸體旁時,他的腳步微微一頓。
尸體腰間,一個鼓鼓囊囊、沾滿泥血的粗布包裹半敞著,露出里面幾塊品相不錯、閃爍著土黃色靈光的礦石,顯然是劫掠所得。
凌墨微微彎下腰,動作極其自然地,用兩根手指拈起那半敞的包裹,將露出的礦石重新攏好,隨意地提在手中。粗布包裹入手微沉,帶著血腥和泥土的濕氣。
他直起身,仿佛只是撿起一件掉落路邊的尋常包裹,提著它,繼續走向輜車。
所過之處,泥漿中留下淺淺的腳印。
一絲極淡的、混合著血腥與泥土的氣息,縈繞指尖。包裹的一角,一塊礦石的棱角刺破了粗布,露出一點溫潤的土黃色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