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裴涇便已站在懷塘縣一處偏僻院落前。
晨霧未散,青磚小院隱在朦朧中,顯得格外寂靜。
“王爺,就是這里了。”段酒低聲道:“平王殿下的乳母自離京后東躲西藏,近兩年才在此處安頓下來,身邊有一個收養(yǎng)的小姑娘,今年十八,其余身邊再沒人了。”
裴涇喉結(jié)動了動,向后擺了擺手,一眾護(hù)衛(wèi)頃刻間就消失在了林間。
裴涇理了理衣襟,深吸了一口氣,抬手叩門。
半晌,屋里傳來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他收回手,負(fù)于身后靜靜等待。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是個年輕姑娘,烏發(fā)松松挽著,素凈的臉上帶著幾分戒備。
“這位公子,有何貴干?”那姑娘手緊緊攥著門邊。
裴涇微微頷首,“在下姓裴,特來拜訪曲嬤嬤。”
姑娘眼中立刻閃過一絲慌亂,“你找錯人了,這里沒有姓曲的。”
說著就要關(guān)門。
裴涇抬手抵住門板,“我叫裴涇,字松年,是……”
話音未落,屋子里傳來屋子里突然傳來“啪”的一聲脆響,像是茶盞摔碎的聲音。
緊接著,一個蒼老顫抖的聲音傳來:“松年……是松年嗎?”
那姑娘一愣,猶豫地看了裴涇一眼,終于緩緩讓開了門。
裴涇走進(jìn)屋內(nèi),屋子里光線昏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扶著桌角站著,腳邊是摔碎的茶碗。
“曲嬤嬤。”
曲嬤嬤渾身一顫,踉蹌著上前,伸手往前摸索,“真是松年啊,真的是你……”
裴涇試探著伸出手,被曲嬤嬤一把緊緊握住。
她身形瘦削,雙眼渾濁,湊得極近才能看清裴涇的臉,頓時老淚縱橫。
“你都,你都長這么大了啊,當(dāng)年……當(dāng)年我逃離京城的時候,你才剛剛出生。”曲嬤嬤抓著裴涇邊哭邊道。
裴涇喉頭微哽,扶著曲嬤嬤坐下,曲嬤嬤便湊近了看裴涇,他向來不與人多接觸,不太適應(yīng)地往后拉開些距離。
那姑娘在一旁低聲解釋道:“婆婆年紀(jì)大了,眼睛早不中用了,只能湊近了才看得清人。”
裴涇止住后退的身體,任曲嬤嬤將他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了一遍。
“你這眉眼,還是生得像你母親,鼻子像阿鈺。”
曲嬤嬤看他看得眼淚簌簌往下落,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他的袖子:“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啊!我當(dāng)年走的時候你才這么大……”
她比劃著,又哭又笑,“如今都長成大人了……”
裴涇垂下眼,“我此次來的目的想必嬤嬤應(yīng)該清楚。”
“我知道,我知道。”曲嬤嬤輕拍著他的手背,“你能來就好,否則這個秘密我怕是得帶到地底下去。”
她緩了口氣,道:“當(dāng)年平王走后,你母親便催我離京,那時她已有了身孕,就是腹中的你,可阿鈺剛走,留下你母親和你孤兒寡母我怎么忍得下心,在王府留到你出生那日。”
曲嬤嬤半晌沒說話,好似陷入回憶中難以抽身,裴涇也并不打擾,好似不慌不忙,又好似害怕聽到那個最終的結(jié)果。
半晌,曲嬤嬤才繼續(xù)說:“平王死后七個月,你母親誕下了你。”
裴涇眼里那最后一絲霎時熄滅了。
所以,他就是皇上的兒子,不是平王的兒子。
他垂著眼,喃喃念出一段話:“史載:平王崩殂前三月,平王妃奉旨入宮,值天寒氣冽,偶感風(fēng)邪,纏綿病榻。遂留居禁中調(diào)理,歷月余方返王府。越兩月,平王薨逝。七月后,平王妃誕——”
“不是!你不是那人的孩子!”曲嬤嬤突然急急打斷,抓著裴涇的手,激動道:“你就是平王的孩子,你是阿鈺的孩子,你知道嗎?你是早產(chǎn)啊!”
裴涇猛地抬起頭來。
若他是足月而生,平王妃懷上他的時間則剛好和她在宮中的那段時間吻合,可如果他是早產(chǎn)的話……
裴涇腦中轟然作響,心口猛地狂跳起來。
“你確實是平王殿下的骨肉!”曲嬤嬤急得咳嗽了兩聲,巧娘連忙端過水。
“婆婆您別急,先喝口水慢慢說。”
曲嬤嬤喝了水,繼續(xù)說:“王妃回府之后曾來過月事,后來才懷上了你,只是你比預(yù)計早產(chǎn)了整整一個月。”
她顫抖著比劃,“你真是爭氣,早產(chǎn)一個月生下來還足足有七斤重,白白胖胖的,哭聲洪亮,任誰都看不出是早產(chǎn),這才瞞過了宮里派來的穩(wěn)婆,保住了一條命啊。”
裴涇的手開始顫抖,說不清是震驚還激動,“我是……平王的孩子。”
“可是,她為什么……要如此對我?為何要讓我以為……”
曲嬤嬤已是老淚縱橫,“你‘必須’是皇上的孩子才能活下來,孩子,你懂嗎?你若是平王的孩子,皇上只會對你趕盡殺絕!可你既是皇上的孩子,她又怎能親近于你?所以她才在生產(chǎn)之后便出家為尼,一是想著你的父王,二是皇上生性多疑,只有如此才能讓皇上相信你是他的孩子。”
裴涇眼眶發(fā)紅,指尖不自覺地掐進(jìn)掌心,想起那個女人哭著站在他面前對他說自己有苦衷。
忽然之間,從前所有的點滴都有了重新解讀的意義。
讀懂了居士轉(zhuǎn)身時顫抖的背影,從前以為是厭惡,如今方知刻意疏遠(yuǎn)的目光里,藏著滾燙的淚。
得知自己的母親尚在人世時,他滿心歡喜奔向佛堂,卻見她垂眸念誦經(jīng)文,連看都不愿看他一眼,不是不愿,而是怕被人窺見眼底的眷戀。
那些年匆匆掠過的眼神,實則是在暗數(shù)他又長高了幾分。
那個女人決然踏入庵堂,是用余生的禁錮換取他活著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