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市邊緣的城中村,仿佛被昨夜那場席卷全城的暴雨浸透,沉甸甸地墜在鉛灰色的天幕下。空氣黏膩濕冷,混雜著劣質煤煙、**垃圾和雨后泥土的腥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坑洼的水泥路被攪成渾濁的泥潭,倒映著歪斜擁擠的握手樓,每一扇窗戶都蒙著油膩的水汽,如同疲憊渾濁的眼睛。遠處,燼海中心那根冰冷的藍色光柱,刺破低矮的云層,像一枚傲慢的釘子,楔入這片被遺忘的角落。
“穗禾醫館”的舊木招牌,在濕漉漉的巷口搖搖欲墜。天光吝嗇,室內更顯昏暗,只有幾盞節能燈管嗡嗡作響,投下慘白的光暈。空氣里,濃得化不開的中藥氣息是唯一的主宰——苦香、辛烈、微澀的陳腐,混合著新切藥材的草木清氣,頑強地彌漫著,構筑起一道抵御外界污濁的無形屏障。
林穗蹲在藥柜前的矮凳上,側影被燈光拉長,投在身后密密麻麻的百子柜上。她正仔細分揀著簸箕里剛收回來的新鮮艾草,動作輕柔而專注,指尖染上微苦的綠意。長發松松挽著,幾縷碎發垂落頸側,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灰撲撲的棉布舊衣洗得發白,袖口磨起了毛邊,卻異常潔凈。昏暗的光線里,她的面容溫潤平和,像一塊沉在溪流底下的卵石,無聲承接著歲月的水流。學徒阿旺縮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手里還捏著半本翻卷了邊的《本草綱目》。
“吱呀——”
沉重的木門被推開,帶進一股濕冷的穿堂風和更濃重的泥土腥氣。一個身影幾乎是跌撞著擠了進來,帶著一身濃重的泥水與絕望的氣息。
是個老農。瘦得脫了形,嶙峋的骨架裹在一件破舊單薄、幾乎辨不出原色的夾克里。褲腿上濺滿泥點,解放鞋濕透,邊緣開裂,露出凍得發紫的腳趾。他劇烈地佝僂著腰,一手死死抵著右下腹,枯樹皮般黝黑的臉上,深刻的皺紋因極致的痛苦扭曲虬結,豆大的冷汗混著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不住往下淌。每一次粗重艱難的喘息,都像是破風箱在瀕臨極限地拉扯。
他踉蹌著撲到診桌旁,沾滿泥污的手掌猛地按在粗糙的桌面上,身體因劇痛而無法控制地篩糠般顫抖。渾濁的眼睛里,是深不見底的恐懼和走投無路的茫然。
“醫…醫生…”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血沫,“痛…這里…痛得…要死過去咧…”
林穗立刻放下手中的艾草簸箕。沒有驚惶,沒有嫌棄,只有一種沉靜的、近乎本能的專注。她快步上前,扶住老人顫抖的手臂,將他安頓在診桌旁那張磨得油亮的舊木椅上。她的動作沉穩而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
“別急,阿叔,坐下慢慢說。”她的聲音不高,溫和平緩,如同冬日里一杯溫熱的姜茶,悄然驅散著老人周身彌漫的驚惶寒氣,“痛多久了?怎么個痛法?”她拉過老人的手腕,三根手指輕輕搭上他枯瘦、冰涼、脈搏跳得又急又亂的寸關尺。指尖傳來皮膚下滾燙的溫度和異常繃緊的筋肉。
“昨…昨兒夜里…就開始了…”老人佝僂著,幾乎蜷縮在椅子里,聲音抖得不成調,“像…像有刀子…在里頭絞…絞啊…”他艱難地抬起另一只枯瘦的手,顫抖著指向自己劇痛的右下腹位置,指尖的污垢下是深深的裂口。
“嘔…嘔了幾回…黃水…”他喘息著補充,渾濁的眼珠因痛苦而微微凸起,死死盯著林穗,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林穗凝神診脈,又示意他伸出舌頭查看。舌苔黃厚而膩,像蒙著一層污濁的油膜。她眉頭微蹙,指尖傳來的脈象弦緊而數急,結合老人的描述和體征——右下腹明顯拒按,肌衛明顯——一個清晰的判斷在她心中迅速形成:腸癰(急性闌尾炎)。病情兇險,拖延下去,恐有穿孔之虞。
“阿叔,”林穗松開手,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凝重,“您這病拖不得,得趕緊去醫院手術。”
“醫…醫院?!”老人布滿血絲的眼中瞬間涌上更深的恐懼,那恐懼甚至壓過了身體的劇痛,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破舊夾衣的下擺,指節青白,“不…不去…去不起…那地方…進去就…就扒層皮咧…”他慌亂地搖頭,花白的頭發隨之顫動,渾濁的淚水混著汗水滾落,砸在油膩的衣襟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他猛地掙脫林穗的攙扶,掙扎著想要站起,卻又被劇痛狠狠按回椅子上。身體劇烈地佝僂下去,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嗚咽。絕望之中,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枯枝般的手顫抖著,哆嗦著伸進夾衣最里層,摸索著,掏出一個用臟污舊手帕層層包裹的小包。
那手帕油膩發黑,邊角磨損得起了毛。他顫抖著,一層層揭開,動作笨拙而急切。終于,露出了里面薄薄的一小沓紙幣。最大面額是兩張十元,其余是一元、五角的零鈔,還有幾枚沾著泥污的一角硬幣。所有的錢,加起來,或許還不夠大醫院急診掛號的零頭。它們皺巴巴地躺在他同樣污臟粗糙的手心里,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底層農人全部的、卑微的積蓄和尊嚴。
“醫生…林醫生…”老人抬起頭,渾濁的淚水在深壑般的皺紋里肆意流淌,聲音卑微得如同塵埃里的乞求,“求求您…先…先給俺扎幾針…止止痛…俺…俺回去就賣糧…賣了糧…一定來還…一定還…”他捧著那點可憐的積蓄,如同捧著祭品,枯瘦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幾枚硬幣從指縫滑落,“叮當”幾聲脆響,滾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又沾上了新的污跡。
角落里打盹的阿旺被硬幣落地的聲音驚醒,揉著惺忪睡眼看清眼前情景,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目光掃過老人痛得扭曲的臉和那點可憐的零錢,又忿忿地閉上了,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扭過頭去,繼續盯著墻角。
林穗的目光,靜靜落在那雙捧著零錢、布滿裂口和泥垢的枯手上,又緩緩移到老人因劇痛和絕望而涕淚橫流、溝壑縱橫的臉上。那卑微的乞求,像一根無形的針,刺入她平靜如湖的心底。沒有猶豫,沒有審視價值的計算,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悲憫和責任。
她伸出手,卻不是去接那點可憐的“藥費”。她溫熱的、帶著淡淡草藥清香的指尖,輕輕覆蓋在老人冰冷顫抖的手背上,將那捧零錢連同那只臟污的手帕,緩緩地、堅定地推了回去。
“錢,您先收好。”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平穩,如同山澗流淌的清泉,悄然滌蕩著老人心頭的恐懼和卑微,“治病要緊。”
她轉身走向藥柜。動作麻利而無聲。拉開一個抽屜,熟練地抓出幾味藥材:敗醬草、紅藤、丹皮、生大黃…又打開另一個小瓷罐,取出幾枚圓潤的芒針。她回到診桌前,示意老人側臥在窄小的診床上。
“阿叔,放松些,我先給您施針止痛,再煎一副藥穩住病情。天亮后,無論如何,得去醫院。”她一邊輕聲安撫,一邊用酒精棉球仔細擦拭著老人右下腹闌尾穴、天樞穴附近的皮膚。她的指尖穩定而溫暖,落針快而準,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銀針入穴,捻轉提插。老人的身體在最初的緊繃后,漸漸松弛下來。那撕心裂肺的絞痛,仿佛被一股溫煦平正的力量緩緩熨帖、安撫。他緊鎖的眉頭一點點松開,粗重的喘息漸漸變得綿長,緊抓著診床邊緣的枯手,也終于緩緩松開。
林穗專注地調整著針感,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昏暗的燈光下微微閃光。
墻上的老式掛鐘,指針慢吞吞地挪向午夜。屋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只剩下淅淅瀝瀝的殘響。
藥爐上的小砂鍋開始“咕嘟咕嘟”冒起熱氣,濃郁苦澀的藥香彌漫開來,頑強地對抗著屋外濕冷的空氣。林穗守著藥爐,小心地控制著火候。
阿旺不知何時又抱著書蜷縮在角落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
終于,藥煎好了。林穗小心地將深褐色的藥汁濾進一個粗瓷碗里,熱氣氤氳。她扶起意識已有些昏沉的老人,用小勺一點點將苦澀的藥汁喂下去。老人順從地吞咽著,渾濁的眼睛里,那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絕望,似乎被這碗滾燙的藥汁和眼前女子沉靜的溫柔,稍稍驅散了些許,只剩下深重的疲憊。
“謝…謝謝林醫生…”藥效和針刺的雙重作用下,劇痛暫時被壓制,老人躺在窄小的診床上,意識模糊,反復囁嚅著,眼角仍有未干的淚痕。
林穗替他掖好蓋著的薄毯,輕聲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便輕手輕腳地退開。她走到角落那個小小的簡易灶臺邊——與其說是灶臺,不如說是一個舊鐵皮桶改造的爐子,上面架著一口小鋁鍋。
鍋里是昨晚剩下的、早已冷透的稀粥。上面浮著幾片蔫黃的菜葉。她默默地盛出一碗冷粥,又從旁邊一個破舊的小竹筐里,拿出一個同樣冷硬、表皮已經微微發干的饅頭。那饅頭很小,是街口最便宜的那種。
她沒有坐,就靠在冰冷的灶臺邊。一手端著那碗冰冷的稀粥,一手拿著那個干硬的饅頭。低下頭,小口地、安靜地啃了起來。冰冷的食物滑過喉嚨,帶來細微的滯澀感。昏黃的燈光勾勒著她沉靜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吃得很慢,很專注,仿佛在品嘗什么珍饈美味,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委屈或抱怨,只有一種深植于土地般的、無聲的承擔。
角落里,阿旺在睡夢中咂了咂嘴。
診床上,老農沉沉睡去,發出粗重但平穩的鼾聲。
屋外,望海市的霓虹在遠處冰冷地燃燒。而在這間昏暗、彌漫著濃重藥香的小小醫館里,只有林穗啃咬冷饅頭時,那細微而堅韌的聲響,如同黑暗中一粒倔強的種子,在貧瘠的土壤里,無聲地扎下了根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