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淚無聲地流淌、堆疊,在紫銅燭臺的蓮花承盤里,凝固成嶙峋突兀、形態怪異的暗紅色小山,像極了干涸凝固的血塊。燈芯又結了一朵碩大的燈花,“噼啪”一聲輕響爆開,幾點細小的火星濺落在攤開的賬冊頁面上,燙出幾個微小的焦痕,散發出淡淡的焦糊味。
值房內只點了一盞燈,光線昏黃,勉強照亮侯硯卿伏案的方寸之地。他靠坐在寬大的紫檀木圈椅里,身體微微前傾,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眼珠在緩慢而穩定地移動。他的目光,像一把冰冷而精準的刻刀,在面前攤開的幾本厚重宮緞支取賬簿上,一行行蠅頭小楷記錄上緩慢而有力地刮過。紙張翻動時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混合著窗外依舊淅瀝的雨聲,是這死寂深夜里唯一的背景音。空氣里彌漫著陳舊紙張特有的、混合著墨汁和灰塵的沉悶氣味,還有一種因長久伏案而產生的、淡淡的汗味。
窗外,更深露重。巡夜禁軍沉重的、包裹著鐵甲的腳步聲,在遠處濕漉漉的宮道上規律地響起,又漸漸遠去,更襯得值房內靜得可怕。
忽然,他移動的目光驟然停滯。伸出的、骨節分明的食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穩穩地點在一行記錄上:
“天寶十載,七月廿三。庫藏甲字叁號柜,湖藍云錦緞,出庫一匹。支取人:尚服局司制司,宮女趙阿秋。用途:貴妃娘娘新制《霓裳》舞衣,添補袖口鑲邊用。” 記錄清晰,末尾附有趙阿秋那歪歪扭扭、如同蟲爬的簽名畫押,旁邊蓋著尚服局掌事女官一枚鮮紅醒目的印章。
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如同古井深潭。左手卻已如同擁有自己的意識般,從旁邊另一本略薄、封面標注著“柳才人宮中份例用度清冊(副本)”的冊子中,精準地抽出一頁。目光掃過,上面同樣清晰地寫著:“天寶十載,七月廿三,領湖藍素緞一匹,交司衣房,制秋日常服兩件。”
侯硯卿的目光,如同冷靜的探針,在兩份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卻指向截然不同布料的記錄之間,無聲而快速地跳躍、對比。尚服局為貴妃支取的,是流光溢彩、寸錦寸金的貢品云錦;而柳才人按份例領取的,不過是相對樸素無華、宮中低階妃嬪常用的素緞。云錦?素緞?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他再次拿起擱在硯臺旁、用素絹小心包裹著的,從魘偶身上取下的那片湖藍色布片。小心翼翼地展開,將其湊近搖曳的燭火。光線透過薄薄的錦緞,其質地細密堅韌的特征更加明顯。他微微轉動布片的角度,借著燭光側映,在布料的經緯交織處,隱隱約約,浮現出極其細小的、如同水波般流動的云紋暗花!雖然被粗暴撕扯和揉搓過,但那獨特的紋路和光澤,絕非凡品。
是云錦!而且是貢品級的上好云錦!只供貴妃一級使用的料子!
他指尖捻著那片冰涼柔滑的云錦碎片,指腹感受著那細密精致的紋理。布料是涼的,像一塊剛從冰窖里取出的玉。一個在尚服局司制司當差、專門為貴妃縫制舞衣的底層宮女趙阿秋,她手中為何會有本該裁剪縫制給貴妃的云錦碎片?是正常裁剪時不可避免的邊角損耗?按照宮規,這等貴重布料的邊角料,也需登記造冊,統一回收處理,絕不允許宮人私藏!還是……這碎片,本身就來自一個不該出現的地方?趙阿秋這個名字,像一枚投入看似平靜死水的石子,在侯硯卿腦海中漾開第一圈帶著疑點的漣漪。
翌日清晨,當值的鐘鼓聲剛剛響過,空氣中還殘留著夜雨的濕冷。侯硯卿已出現在內侍省靠近高大宮墻根的一處僻靜小院。這里遠離各司衙門的喧囂,幾間低矮的瓦房圍著一個不大的天井,墻角生著厚厚的青苔,彌漫著一股劣質炭火未能完全驅散的煙味、老年人身上散不去的暮氣,以及淡淡的汗味和藥味。這里是內府庫一些年老體衰、做些輕省雜役的老宮人輪值休息之所。
侯硯卿并未驚動院中零星幾個早起灑掃的老宦官,只由王公公在前引路,兩人悄無聲息地穿過潮濕的天井,走向靠西邊一間最為低矮、采光也最差的耳房。房門虛掩著,透出一線微弱的天光。
王公公輕輕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屋內光線昏暗,幾乎如同黃昏。一個須發皆白如雪、穿著洗得發白、打了好幾處補丁的舊宮服的老宦官,正佝僂著幾乎成直角的背脊,湊在屋內唯一一扇狹小的、糊著半透明油紙的木格窗前,借著窗外透入的、慘淡的晨光,用一支磨禿了筆鋒的舊筆,在一張粗糙的桑皮紙上,極其吃力地、一筆一劃地描摹著什么。他面前攤開的,正是那人偶背上惡毒咒語的朱砂拓本,那濃稠的紅色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而詭異。老宦官描得極為專注,布滿老年斑和深刻皺紋的手背青筋凸起,微微顫抖著,鼻尖幾乎要碰到紙面。
“宋老公。” 王公公壓低聲音喚了一聲。
老宦官驚得渾身一哆嗦,手中那支禿筆在桑皮紙上“嗤啦”一聲,劃出一道長長的、難看的墨痕。他慌忙轉過身,動作因年老而顯得僵硬遲緩,渾濁的老眼在昏暗中努力辨認著門口的來人。當看清侯硯卿那身代表著內侍省極高權柄的深青色官袍時,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瞬間因驚懼而扭曲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踉蹌著就要跪倒行禮。
“免禮。” 侯硯卿抬手虛扶了一下,聲音平靜,目光已如實質般落在老宦官面前那張寫滿歪斜字跡的桑皮紙上,“如何?可有看出些什么門道?”
宋老公顫巍巍地直起些腰,枯槁如同老樹皮的手,將自己臨摹的那張紙雙手捧起,如同捧著稀世珍寶,又像是捧著一塊燙手的烙鐵。他聲音沙啞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喘息:“回…回稟侯爺的話,這字…這字古怪得很吶!透著…一股子邪性!”
他枯瘦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拓本上幾個字,又對照著自己臨摹的字跡:“您…您仔細瞧瞧這個‘散’字。右邊這個‘攵’旁,起筆的地方,它猶豫了!筆鋒軟塌塌的,像是不知道從哪兒下筆好。可您再看收筆的時候!” 他的手指猛地向下一戳,帶著一股子狠勁兒,“它突然就變了!筆鋒猛地往下這么一拖,又重又狠,力道蠻橫!像是…像是憋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怨氣、狠勁兒,硬生生杵上去的!”
他喘了口氣,渾濁的眼珠在昏暗中努力睜大,指向另一個字:“還有這個‘墮’字。下面這個‘土’旁,按正理兒,這一橫該是平平的、穩穩當當的。可您瞅瞅它!” 宋老公的手指在虛空中斜斜地一劃拉,“它斜了!它往上挑了!這勁兒使得…別扭!生硬!像是…像是平日里拿慣了掃帚、端慣了馬桶的手,冷不丁讓他捏起這輕飄飄的筆桿子,渾身不自在,勁兒都不知道往哪兒使,硬生生往上這么一撬!撬得這字都站不穩當了!” 他邊說邊搖頭,仿佛那歪斜的字跡讓他渾身難受。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珠里,那點因專注而燃起的微光并未熄滅,反而閃過一絲閱盡世情的老辣精光:“侯爺,依老奴這雙老眼看啊,這字,它皮兒上是在模仿,想裝出個讀過書、會寫字的樣子,想寫得規整些。可骨子里,它藏不住!透著一股子從根兒上帶來的粗笨氣!像是…像是剛學會寫字沒多久,只認得幾個常用字,勉強會寫寫自己名字的那種人。肚子里沒墨水,手上沒功夫,裝也裝不像!” 他非常肯定地點點頭,又補充道,“而且,看這筆鋒走勢,十有**,是個用右手寫字的人干的!”
“剛學會寫字不久…慣用右手…” 侯硯卿低聲重復著宋老公的判斷,每一個字都像在舌尖上仔細掂量過。目光銳利如錐,仿佛要穿透這字跡,看到書寫者本人。“宋老公,依你之見,這宮中,識得些字、能勉強寫幾個的宮女宦官,多在何處當值?”
宋老公渾濁的眼珠轉了轉,努力回憶著:“回侯爺,識得些字的…多在…各宮娘娘跟前伺候筆墨,做些抄抄寫寫的輕省活兒。或者…在文書房、內侍省這些衙門里,跑跑腿,遞遞文書卷宗。” 他皺著眉頭,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衣角,似乎在努力挖掘更深的記憶,“再就是…就是東宮那邊了。太子殿下開蒙讀書那會兒,身邊總會配幾個識字的伴當小監,跟著伺候筆墨,耳濡目染,多少也認幾個字,能寫寫名字、記個簡單的數兒。不過嘛,” 他搖搖頭,語氣帶著一種過來人的了然,“那都是些粗淺功夫,做不得數,字嘛…也就跟這拓本上的,差不離兒!”
東宮!
這兩個字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敲在侯硯卿的心弦上!宋老公關于“東宮伴當小監”、“粗淺功夫”、“字跡差不離”的判斷,與那笨拙字跡可能的來源,瞬間與宮闈暗流中隱隱指向太子李亨的陰毒流言,在此刻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卻異常清晰的連線!疑點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驟然炸開!他面上不動聲色,只是微微頷首:“辛苦老公了。王公公,留下些辛苦錢。” 示意王公公將一小錠銀子放在旁邊破舊的木桌上。
剛走出那間充滿暮氣的小院,還沒來得及踏上回內侍省正堂的青石路。墻角陰影里,一個穿著毫不起眼灰布衫、身形瘦小靈活如同貍貓的小太監,便如同從地底冒出來般,悄無聲息地溜出,閃電般湊到王公公耳邊,急速低語了幾句。王公公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無比,那小太監又如來時一般,迅速消失在宮墻的拐角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王公公轉過身,臉色在晨光熹微中顯得有些發青,他快步走到侯硯卿身側,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悸:“侯爺,御藥房那邊,有消息了!是…是連夜比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