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末刻,大明宮。
飛雪如絮,無聲地覆蓋著巍峨的宮闕,將金瓦朱墻染成一片肅殺的銀白。紫宸殿,這座帝國權力的心臟,此刻卻籠罩在一片異樣的死寂之中。殿外當值的金吾衛甲士,如同冰雕般佇立在風雪里,呼吸間帶起的白氣瞬間被寒風撕碎,唯有盔甲上凝結的冰霜和緊握刀柄、指節發白的手,泄露著他們內心的驚濤駭浪。殿內,鎏金蟠龍柱投下巨大的陰影,數十盞巨大的牛油燭將御座照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那股彌漫在空氣中的、令人窒息的沉重與寒意。
大唐天子李隆基,高踞于御座之上。這位開創了開元盛世、晚年卻倦于朝政的帝王,此刻臉上再無半分往日的慵懶與倦怠。他須發微顫,面色是一種病態的青白,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御階下匍匐在地、抖如篩糠的楊國忠,以及被兩名龍武軍力士死死按著、肩胛處血肉模糊、仍在微微抽搐的黑衣殺手。御案之上,陳玄禮呈上的銅匣已然開啟,染血的奏報摘要、程千里的密報絲絹、魯三的染血圖紙與烏金斷線、劉成恩的木雕雙魚信物、“九幽引”蠟塊殘塊、那柄鑲嵌著幽藍寶石的詭異短匕…如同一條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象征無上皇權的御案之上,無聲地控訴著滔天的罪惡。
陳玄禮甲胄染血(有他自己的,更多的是殺手的),單膝跪在御階之下,聲音因激動和嘶喊而沙啞,卻字字如鐵錘,敲擊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臟。他將侯硯卿的推斷、趙鐵臂等匠人的證詞、御馬監內驚心動魄的搏殺與劉成恩被滅口的經過、程千里密報中關于金鱗衛與無形火刃的恐怖描述、安祿山供奉金匣密室…條分縷析,毫無保留地稟報。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李隆基的心上。
“……臣等拼死擒獲此獠!”陳玄禮猛地指向那黑衣殺手,“其兇器詭異,武功路數陰狠毒辣,絕非中原正途!劉成恩懷揣信物,身藏‘九幽引’殘毒,乃楊國忠勾連安祿山、構陷忠良、私啟秘窖、謀害工匠、資敵以傾國兇器之鐵證!安祿山于范陽蓄養‘金鱗’魔兵,供奉金匣,自稱天命,反心昭然若揭!禍在眉睫,陛下!!” 最后一聲呼喊,如同瀕死野獸的悲鳴,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之中。
“楊國忠!”
李隆基的聲音終于響起,嘶啞、低沉,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前的恐怖平靜,仿佛從九幽地府傳來。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階下那團瑟瑟發抖的紫色身影,“朕,待你楊氏一門,恩寵何其深重?貴妃…貴妃視你如至親!你…你就是如此回報朕?回報大唐?!”
“陛下!陛下明鑒啊!!”楊國忠猛地抬起頭,涕淚橫流,額頭在地毯上磕得砰砰作響,瞬間一片青紫,“臣…臣冤枉!天大的冤枉!這都是侯硯卿…是陳玄禮…是他們勾結邊將程千里,構陷于臣!安祿山…安祿山狼子野心,其罪當誅!但臣…臣毫不知情!這信使…這殺手…臣不認識!定是有人栽贓!陛下!陛下您想想貴妃…想想貴妃??!” 他聲嘶力竭,將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妹妹楊玉環的身上。
“栽贓?”李隆基猛地抓起御案上那柄鑲嵌藍寶石的短匕,狠狠摜在楊國忠面前!“這兇器,也是栽贓?!劉成恩身上的信物,也是栽贓?!程千里八百里加急的軍報,也是栽贓?!還有魯三…那個匠人…他身上的烏金火線,也是栽贓?!” 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的怒龍咆哮,震得殿梁簌簌落塵!“你當朕老糊涂了?!你當這滿殿的臣工,都是瞎子聾子?!”
“陛下息怒!保重龍體啊!”侍立在一旁的高力士連忙上前,聲音帶著焦急,輕輕為皇帝撫背順氣。他的目光掃過楊國忠,冰冷如刀,再無半分情誼。
“息怒?哈哈…哈哈哈…”李隆基發出一陣悲愴而蒼涼的笑聲,笑聲中充滿了被至親至信背叛的痛楚與無邊的憤怒,“朕的江山!朕的社稷!就要毀在這等蠹蟲之手!毀在朕的…朕的…”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由青白轉為駭人的潮紅。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急促而壓抑的騷動。一名小黃門連滾爬爬地沖進殿內,聲音都變了調:“陛…陛下!萬…萬年縣尉張巡,在宮門外…跪…跪求死諫!他…他還帶來了…帶來了大理寺少卿侯硯卿!侯大人他…他渾身是血,昏迷不醒!”
“什么?!”陳玄禮猛地抬頭,眼中瞬間布滿血絲!李隆基的咳嗽也戛然而止,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
“宣!”皇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嘶啞。
沉重的殿門被緩緩推開。風雪裹挾著刺骨的寒氣倒灌而入。張巡一身官袍染滿污泥和雪水,額頭上磕破的血痕已經凝固,他幾乎是半拖半抱著一個人,踉蹌著踏入殿內。
那人,正是侯硯卿!
他依舊穿著那身破爛染血的青布直裰,臉色慘白如金紙,氣若游絲,雙目緊閉,顯然在趕來宮門的路上便已支撐不住。他的一條手臂無力地垂下,袖口被血浸透,凝成暗紅的硬塊。風雪在他身上覆蓋了一層薄白,更顯得形銷骨立,如同風雪中即將熄滅的殘燭。
“陛下!”張巡撲通跪倒,聲音悲憤交集,字字泣血,“臣張巡,斗膽闖宮,死罪!然侯少卿…侯少卿為查此案,九死一生!于詔獄受盡酷刑,于西市血戰兇徒,于地下暗渠死里逃生!一身傷痕,皆是為我大唐社稷所留!他拼死送回的鐵證,便是這傾覆國本的滔天罪狀!今日,臣拼卻這身官袍性命,也要為侯少卿,為這朗朗乾坤,求一個公道!求陛下…誅國賊!安天下!”
張巡的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懷中的侯硯卿,似乎被這震動所擾,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渙散的目光掃過御座上臉色鐵青的皇帝,掃過御階下抖如篩糠的楊國忠,掃過陳玄禮擔憂急切的臉,最后,極其微弱、卻清晰地吐出兩個字:“證…據…”
這兩個字,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如同點燃火藥桶的最后一點火星!
李隆基看著階下那如同破布娃娃般奄奄一息的侯硯卿,看著他身上那一道道無聲訴說著殘酷的傷痕,再看看案頭那一樁樁鐵證,最后目光定格在楊國忠那張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上。所有的猶豫、所有的顧念、所有對貴妃的歉疚,在這一刻,都被無邊的怒火和冰冷的恐懼徹底焚毀!
他猛地抓起御案上的朱筆,飽蘸濃墨,因用力過度,筆桿都在他枯瘦的手中發出不堪重負的**!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盯著面前空白的、象征著最高裁決的明黃詔書,用盡全身力氣,揮毫潑墨!筆鋒如刀,力透紙背!
“敕曰:”
皇帝嘶啞的聲音,如同寒鐵摩擦,響徹死寂的紫宸殿:
“奸相楊國忠,欺天罔地,蠹國害民!結連逆藩安祿山,私啟秘窖,盜取兇器圖譜;構陷忠良,戕害能工巧匠;貪墨國帑,資敵以傾國兇兵;其罪滔天,擢發難數!著即…奪其一切官爵,廢為庶人!交由三司(刑部、大理寺、御史臺)嚴加會審!查抄楊府,一應財產充公,眷屬沒入掖庭!其黨羽田令孜等,一體鎖拿,嚴懲不貸!欽此!”
“陛下——?。。 睏顕野l出一聲絕望到極點的哀嚎,如同被割斷喉嚨的牲畜,癱軟在地,屎尿齊流,瞬間惡臭彌漫!幾名如狼似虎的金吾衛甲士早已上前,粗暴地剝去他象征宰相尊榮的紫色官袍,用精鐵鎖鏈將他死死捆縛,如同拖死狗般向外拖去。他凄厲的哭嚎和求饒聲,在空曠的大殿里久久回蕩,最終被沉重的殿門隔絕在外。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皇帝粗重壓抑的喘息??諝庵袕浡?、惡臭和濃烈的肅殺之氣。
李隆基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頹然跌坐回御座,劇烈地喘息著。他看也沒看階下跪著的眾人,目光空洞地望著殿頂的藻井,良久,才用沙啞疲憊的聲音道:“高力士。”
“老奴在?!备吡κ窟B忙躬身。
“擬密旨?!被实鄣穆曇魩е环N心力交瘁的虛弱,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第一,以八百里加急,明發天下!痛斥安祿山十大罪狀,削其一切官爵,令其即刻單騎入京請罪!命河東、朔方、河西諸鎮,整軍備戰!命北庭程千里,嚴密監視范陽、平盧動向,若安逆有異動…準其臨機專斷,先斬后奏!”
“第二,擢萬年縣尉張巡,暫代大理寺少卿一職!主理楊國忠及黨羽一案!務必將此案辦成鐵案!凡有牽連者,無論親貴,一律嚴懲!賜…侯硯卿,”皇帝的目光終于落在昏迷的侯硯卿身上,復雜難明,“紫金魚袋,加…檢校御史中丞銜。命太醫署,不惜一切代價,救治其傷?!?/p>
“第三,”皇帝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龍武軍副將陳玄禮!”
“末將在!”陳玄禮肅然抱拳。
“著你,即刻持朕密旨及…此物!”李隆基從御案上拿起那塊散發著甜腥冷香的“九幽引”蠟塊殘塊,眼中閃過一絲刻骨的忌憚與厭惡,“秘密清查詔獄‘天工秘窖’!凡近期開啟過秘窖者,凡接觸過此邪物及圖譜者…無論何人,秘密緝拿!就地審問!所得口供,直呈于朕!若遇反抗…格殺勿論!” 最后四個字,斬釘截鐵,帶著濃烈的血腥氣。
“末將領旨!”陳玄禮雙手接過蠟塊和密旨,心頭凜然。這是要徹底清洗內侍省和詔獄的節奏!
“都…退下吧?!崩盥』v地揮了揮手,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他靠在御座上,閉上了眼睛,不再看任何人。紫宸殿的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明暗不定的陰影。
風雪依舊。
當陳玄禮和張巡小心翼翼地抬著昏迷的侯硯卿退出紫宸殿時,東方天際,已隱隱泛起一絲魚肚白。那微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鉛云和漫天的飛雪,微弱得仿佛隨時會被黑暗重新吞噬。
梨園,聽雪軒。
炭火重新燃起,驅散著軒內的寒氣。數名太醫署最好的御醫圍著床榻忙碌,銀針、藥罐、參湯的氣息彌漫。侯硯卿躺在柔軟的錦被中,臉色依舊蒼白如紙,但氣息在御醫的全力施救下,已稍稍平穩。那枚象征恩寵與權柄的紫金魚袋,靜靜地放在枕邊,在燭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陳玄禮站在窗前,望著窗外依舊紛揚的大雪,手中緊握著那塊冰冷的“九幽引”蠟塊和皇帝的密旨。張巡則坐在榻邊,看著侯硯卿沉靜的睡顏,眉頭緊鎖,眼中充滿了憂慮與凝重。
紫宸殿的血詔,誅殺了廟堂之上最大的國蠹。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安祿山那條盤踞在范陽、磨礪著“無形火刃”的惡龍,絕不會引頸就戮。那供奉在密室中的金匣,依舊散發著不祥的冷光。詔獄深處的“天工秘窖”,還隱藏著多少未解的邪祟與背叛?
梨園的雪,掩蓋了血跡,卻掩蓋不住那即將席卷天下的腥風血雨?;实鄣拿苤?,如同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劍,指向了更深的黑暗。侯硯卿的傷榻之側,放著的不僅是紫金魚袋,更是帝國命運沉甸甸的砝碼。乾坤未定,每一步,都可能是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