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省詔獄,地如其名。不見天日,唯聞滴水穿石,聲聲催魂。陰冷的石壁滲著水珠,混雜著鐵銹、血腥與陳年腐朽的霉味。侯硯卿被剝去染血的青布袍,只著單薄中衣,鎖在冰冷的石壁上。精鐵鐐銬磨著腕骨,肋下、背脊的傷口在陰寒中隱隱作痛,每一次呼吸都扯著肺腑。
田令孜那張白凈無須的臉,在搖曳的油燈火光下,顯出幾分陰鷙的得意。他捏著一方素白絲帕,掩著口鼻,仿佛嫌棄這污穢之地。
“侯少卿,好手段吶。”聲音又尖又細,像毒蛇吐信,“西市火海、駱駝巷血案、萬年縣衙門前扮作血人…嘖嘖,這長安城讓你攪得天翻地覆!相爺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侯硯卿閉目,似在養神,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顯示他還活著。田令孜的話,左耳進右耳出。他腦子里翻騰的,是那“天火刃”圖譜上的薩滿符文,是金匣底座的模糊刻痕,是龍武軍軍官那一聲幾不可聞的“叩劍”暗語——勿慌!
“裝死?”田令孜冷哼一聲,踱近一步,油燈將他扭曲的影子投在侯硯卿蒼白的臉上。“把東西交出來。那本要命的賬冊,還有…你從扎西爾那兒,到底得了什么?”他目光如鉤,死死盯著侯硯卿,“別以為進了詔獄,就萬事大吉。相爺要的東西,閻王爺也得給面子!”
侯硯卿緩緩睜開眼,眼底一片沉寂,如同古井寒潭,映著跳動的火苗。“田公公,”聲音嘶啞,卻清晰,“賬冊…不是被你們的人,連同那酒肆,一把火燒成灰了么?”他故意將“你們的人”咬得極重。
田令孜眼角一抽,顯然被戳中了痛處。駱駝巷那場火,燒死了扎西爾和幾個殺手,也燒掉了賬冊的蹤跡,成了懸案。“少給咱家耍花腔!燒沒燒,你心里清楚!還有那金匣里的東西,沈萬金到底替誰保管?圖譜又在哪?說!”
侯硯卿扯了扯嘴角,牽動傷口,一陣抽痛。“金匣是空的,公公不是驗看過?至于圖譜…呵,阿史勒的徒弟寧死也要毀掉的東西,公公覺得,我能拿到?”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田令孜身后兩個面無表情、氣息沉凝的獄卒,“倒是公公,崔器崔大人親自去那廢棄水道‘撈魚’,不知…撈到沒有?那‘天火刃’的圖譜碎片,可還燙手?”
此言一出,田令孜臉色微變!崔器秘查地下暗渠之事極為隱秘,這侯硯卿如何得知?還知道圖譜碎片?!他心頭警鈴大作,殺意陡升。此人知道的太多了!絕不能留!
“看來,侯少卿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田令孜退后一步,臉上浮起陰冷的假笑,“給侯少卿…松松筋骨。記住,相爺要活口,但…別讓他太舒坦。”最后幾個字,帶著森然寒意。
兩個獄卒如鬼魅般上前,一人按住侯硯卿肩膀,另一人取出一根浸了水的熟牛皮鞭。鞭子在空中抖開,發出“嗚”的一聲厲嘯。
侯硯卿閉上眼,牙關緊咬,全身肌肉繃緊。疼痛即將如潮水般襲來,但他心中默念:勿慌!那叩劍的節奏,是唯一的希望。他在賭,賭這詔獄深處,并非鐵板一塊!
鞭影落下!
啪——!
皮開肉綻的劇痛瞬間炸開!侯硯卿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一顫,鎖鏈嘩啦作響。冰冷的石壁貼上滾燙的傷口,又是一陣鉆心的寒。
鞭子如毒蛇,一下,又一下。破空聲、皮肉撕裂聲、鎖鏈撞擊聲,在狹小的囚室里回蕩。血痕迅速在單薄的中衣上洇開,如同綻開的惡之花。
侯硯卿的意識在劇痛和眩暈中沉浮。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回憶庫房現場的每一個細節:那平滑如鏡的斷頸焦痕,地毯上細微的圖案扭曲,房梁機關的嶄新擦痕,還有那金絲小匣殘留的、混合著甜膩與鐵銹腥氣的冷香…
“呃啊——!”又一鞭狠狠抽在肋下舊傷處,侯硯卿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身體劇烈抽搐。汗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滾落。
田令孜冷眼旁觀,嘴角噙著一絲殘忍的快意。“說!賬冊藏哪兒了?圖譜碎片是不是在你身上?!”
侯硯卿喘息著,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田令孜,忽然咧開嘴,露出一口帶血的牙,無聲地笑了。那笑容,在搖曳的燭火下,竟有幾分猙獰鬼氣。
“公公…你猜…”他氣若游絲,卻帶著嘲弄,“那金匣…那香…像不像…‘牡丹燈’燒起來…的味道?”
“牡丹燈焚案”五個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讓田令孜瞳孔驟然一縮!那是多年前一樁牽扯宮廷秘藥的奇案,侯硯卿正是因此案嶄露頭角!他怎么會突然提起這個?!
就在田令孜心神微震的剎那!
轟隆——!!!
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仿佛從地心深處傳來!整個詔獄劇烈地搖晃!石壁簌簌落下粉塵,油燈瘋狂搖曳,幾欲熄滅!地面如同波浪起伏!
“地龍翻身?!”田令孜臉色煞白,驚呼出聲,腳下踉蹌,差點摔倒。兩個行刑的獄卒也駭然失色,下意識地停手,穩住身形。
震動持續了數息,才漸漸平息。囚室內一片狼藉,塵埃彌漫。
混亂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侯硯卿緊貼著石壁的手指,在方才劇烈的晃動時,指甲用力摳進一道細微的石縫,帶出了一點點極其微小的、帶著奇異甜腥味的…暗紅色蠟狀碎屑。他不動聲色地將指尖縮回袖中,心頭劇震——這味道…與金匣殘留的冷香核心成分,幾乎一致!它怎么會出現在這詔獄石壁的縫隙里?!
這絕非偶然!這詔獄深處,埋藏著與“無血金匣案”直接相關的秘密!田令孜的逼問,崔器的追索,皇帝的“圣諭”…這潭水,深得超乎想象!
燭影搖動,塵埃未定。侯硯卿垂著頭,仿佛已被酷刑折磨得昏死過去。唯有袖中緊握的指尖,那點沾染了異香的蠟屑,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一星磷火。
天機,在劇震與血腥中,初露端倪。
震動過后,詔獄內死一般的寂靜。塵埃在昏黃的油燈光柱里緩緩沉降,帶著死亡的氣息。
田令孜驚魂未定,撣著紫袍上的灰塵,臉色難看至極。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蜷縮在石壁上、氣息奄奄的侯硯卿,心中殺意翻騰,卻又忌憚相爺“要活口”的命令。方才那“牡丹燈焚案”的提點,更讓他心底發毛,總覺得這“鬼手書生”話里有話,藏著更深的毒刺。
“看好他!別讓他死了!”田令孜丟下一句,帶著滿腹疑竇和怒氣,匆匆離去。他必須立刻將侯硯卿提到“牡丹燈”的事情稟告楊國忠。那樁舊案,牽扯太深,是相爺心頭一根碰不得的刺。
沉重的鐵門哐當一聲關上,囚室內只剩下侯硯卿和兩個沉默如石的獄卒。鞭傷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的傷口,但他此刻的心神,全在袖中指尖那點微小的蠟屑上。
他假意昏迷,暗中調動起所有的感官。指尖傳來蠟屑冰冷滑膩的觸感,湊近鼻端(借著擦汗的動作),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甜腥冷香鉆入鼻腔——沒錯!與金匣殘留的香氣核心成分高度吻合!這絕非普通地牢該有的東西。此物出現在石壁縫隙,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曾有人在此處使用或處理過類似的香料/藥物;要么…這石壁之后,另有乾坤!
侯硯卿的心跳加速。他想起陳三指老藥師的話:這冷香用于“封存”某些危險或禁忌之物!難道,這詔獄深處,就藏著沈萬金金匣中原本存放的東西?或者…是制造那“天火刃”的另一種關鍵?
他需要驗證!需要工具!需要時間!
接下來的兩天,成了無聲的煎熬與暗中的較量。田令孜沒有再露面,但每日都有不同的面孔在鐵門外“巡視”,目光陰冷地掃視著他。送來的食物是冰冷的餿粥,水是渾濁的。獄卒的“照顧”也變本加厲,雖不再用鞭子,卻在他昏睡時用冷水潑醒,或故意在他傷口附近拍打石壁,震得他痛不欲生。
侯硯卿如同狂風中的殘燭,生命力在迅速流逝。但他骨子里的韌勁被徹底激發。他利用每一次被冷水潑醒后短暫的清醒,仔細地、一寸寸地觀察著這間囚室。墻壁的紋路,地面的凹凸,鐵鏈固定的位置…還有那盞晝夜不熄、散發著劣質油脂焦臭的油燈。
第三天夜里,機會終于來了。
也許是看他氣息微弱,命不久矣,當值的獄卒懈怠了,靠在外間打起了瞌睡,鼾聲隱隱傳來。
侯硯卿動了。他艱難地挪動身體,讓鎖住手腕的鐵鏈繃直,然后,用盡全身力氣,將鐐銬的鎖鏈猛地砸向墻壁上那盞油燈下方一處微微凸起、帶有裂縫的石塊!
鐺!一聲不算太響的金屬撞擊聲!
油燈被震得劇烈搖晃,燈油潑灑出來一些,落在下方干燥的草墊上!
嗤啦——!一小簇火苗瞬間竄起!
“走水了?!”外間獄卒被驚醒,驚恐地跳起來,看到囚室內火光,嚇得魂飛魄散!這詔獄要是燒起來,他們都得陪葬!
“快!快開門!救火!”另一個被驚醒的獄卒也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掏鑰匙。
鐵門哐當打開,兩個獄卒提著水桶沖進來,手忙腳亂地撲打那迅速蔓延的草墊火苗。濃煙頓時彌漫開來,嗆得人睜不開眼。
混亂!這是侯硯卿等待的時機!
就在濃煙最濃、獄卒視線被阻的剎那,侯硯卿忍著劇痛,身體猛地向前一掙!被鐵鏈鎖住的手臂極限拉伸,手指如同靈蛇般探出,目標不是門,也不是獄卒,而是——墻壁上那塊被他砸過、潑灑了燈油、此刻正被火焰燎烤的石塊!
嗤——!指尖傳來灼痛!但他不管不顧,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摳住了石塊邊緣一道因熱脹冷縮而更加明顯的縫隙!指甲瞬間翻裂,鮮血淋漓,但他硬生生摳下了一小塊滾燙的、沾著蠟油和黑灰的碎石片!
就在他縮回手的瞬間,火被撲滅了。濃煙漸散,獄卒罵罵咧咧地檢查著狼狽的囚室和奄奄一息的侯硯卿。
“媽的!晦氣!差點燒死老子!”一個獄卒狠狠踹了侯硯卿一腳,“這鬼地方真他媽邪門!”
侯硯卿蜷縮著,劇烈咳嗽,仿佛隨時會斷氣。他緊緊攥著那只血肉模糊、卻緊握著碎石片的手,壓在身下。那碎石片滾燙,混合著蠟油、灰燼、血腥,還有…一縷幾乎被掩蓋、卻真實存在的異香!
成了!他強壓住心頭的狂跳。這塊石片,就是鑰匙!上面的殘留物,足以證明這堵墻有問題!
然而,就在獄卒罵咧咧準備鎖門離開時,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通道口響起:
“何事喧嘩?”
兩個獄卒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間僵住,臉色慘白如紙,撲通跪倒在地:“將…將軍!”
侯硯卿艱難地抬眼望去。
通道口,站著一名身披玄色魚鱗細甲、按劍而立的龍武軍將領。火光映照下,盔纓低垂,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如寒潭深淵,正靜靜地掃視著囚室內的狼藉,最后,目光落在了蜷縮在地、滿身血污的侯硯卿身上。
正是那日縣衙門前,叩劍示警之人!
龍武軍將軍的目光在侯硯卿那只緊握、藏于身下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幾乎無法捕捉,隨即移開。他并未理會跪地發抖的獄卒,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之音,清晰地穿透陰冷的空氣:
“奉圣人口諭:大理寺少卿侯硯卿,所涉案情重大,牽連甚廣。著即由龍武軍接管看押,移駐…梨園別院。無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視,不得用刑。違者,斬。”
“梨園別院”四個字,如同驚雷,在死寂的詔獄通道中炸響!
跪在地上的獄卒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田令孜安排他們“好好照顧”侯硯卿,怎么轉眼間,圣人直接下旨把人提走了?還是去梨園?!那是圣人的私苑禁地!
侯硯卿心頭劇震,幾乎無法呼吸!梨園別院?那不是圣人聽曲賞樂的地方嗎?怎么會…把自己關到那里去?這絕不是普通的關押!是保護?還是…另一種形式的囚禁與審問?
他看向那位龍武軍將軍。將軍的目光依舊沉靜,仿佛只是執行一道尋常的旨意。但侯硯卿從他按在劍柄上、食指極其輕微地向下壓了一下的動作中,再次讀懂了那無聲的密語:稍安。
寒潭深處,真龍之吟,終于驚破了這血腥的風雨。侯硯卿知道,博弈的棋局,已然升到了九重宮闕之上。而他手中這塊染血的碎石片,或許就是撬動整個“無血金匣案”的支點。只是這梨園別院,究竟是避風港,還是更兇險的漩渦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