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簽押房內,那本沾著泥污的私密賬冊,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侯硯卿的掌心,更燙在他的心頭。油燈的光暈在賬冊粗糙的封皮上跳躍,映得那些蠅頭小楷記錄下的滔天罪惡,字字如刀,句句帶血。
“楊府印鑒…鳥首機括…范陽獻壽禮…” 侯硯卿低聲復述著賬冊上最致命的一條,指尖劃過那模糊卻足以定罪的拓印痕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蔓延,那不是恐懼,而是直面深淵巨獸時,骨髓深處迸發的戰栗與決絕。這本冊子,是捅破天的篙子,也是懸在他頭頂的鍘刀。
“大人…” 渾身濕透的司直聲音發顫,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東西送到,卑職…卑職回來時,感覺有人綴著…西市口,差點被一輛瘋馬拉的炭車撞死!不是意外!那車夫眼神不對!”
侯硯卿眼神陡然銳利如鷹。動作好快!楊府的爪牙,已經嗅到血腥味了!這本賬冊的存在,恐怕也瞞不住了!
“傳令!” 侯硯卿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金戈鐵馬的肅殺,“一,即刻謄抄賬冊關鍵三頁,用密文!原本連同斷線、金匣符文拓片、王老譯官殘注,用火漆封入銅匣,派三隊死士,分三路,星夜送往北庭都護府程千里將軍處!非他本人親啟,任何人不得接觸!記住,走最險的商道,過戈壁,繞開所有驛站官道!” 程千里是少數忠于朝廷、又與楊國忠、安祿山皆無瓜葛的邊將,只有他那里,或許能保住這最后的鐵證!
“二,所有參與搜查劉典簿家、接觸過此冊之人,包括你,” 他盯著那濕漉漉的司直,“即刻轉入暗樁,切斷一切明面聯系,未得我親筆手令,不得露面!”
“三,調集所有可信人手,暗中布控:楊府所有側門、后巷、常出入的別院;將作監所有曾與劉典簿、魯大匠有舊之人住處;西市阿史勒工坊周邊!重點盯梢楊府管事周旺!發現異常,寧可跟丟,不可打草驚蛇!”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流,迅速傳達下去。大理寺這座帝國刑獄的心臟,在侯硯卿的意志下,無聲地繃緊,如同一張拉滿的強弓,箭鏃直指那朱門高墻之后。
侯硯卿自己卻沒有立刻行動。他重新坐回案前,攤開沈萬金那撕毀的密碼賬頁殘片、管家口供、以及從沈府庫房搜出的幾份零散貨單。燭火跳躍,映著他蒼白而沉靜的臉。手指蘸著朱砂,在巨大的長安坊市圖上緩緩移動、勾連。
“和糴永豐倉…虛款折金…轉入波斯商路…利三成歸…” 他默念著破譯出的片段,目光如炬,掃視著西市密密麻麻的商行標記。“波斯商路…沈萬金的主渠道是‘絲路駝鈴’商隊,領隊胡商阿羅撼…但如此巨額黑金,他絕不敢走明面!必有暗渠!”
他的手指,最終重重地點在西市最深處、靠近城墻根的一片雜亂區域——那里是胡商聚集的“駱駝巷”,魚龍混雜,官府勢力薄弱,充斥著走私、銷贓、地下錢莊等一切見不得光的營生。
“駱駝巷…‘黑駱駝’扎西爾!” 侯硯卿眼中精光一閃。此人明面上是個收售舊貨的掮客,實則是長安地下錢莊最大的黑手套之一,專做見不得光的跨境洗錢!沈萬金要快速、隱秘地將巨額黑金轉化為“波斯商路”的合法利潤,扎西爾是繞不開的鬼門關!
“備馬!去駱駝巷!” 侯硯卿霍然起身,抓起那頂遮臉的范陽氈笠。風暴將至,他必須搶在對手徹底抹平痕跡之前,撬開這地下錢莊的鐵嘴鋼牙!
然而,就在他踏出簽押房門檻的瞬間,一個身著紫袍、面白無須、眼神陰鷙的中年宦官,在一隊金吾衛的簇擁下,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院中。正是楊國忠的心腹,內侍省少監——高力士的干兒子,田令孜!
“侯少卿,好大的威風啊。” 田令孜的聲音又尖又細,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陰冷,皮笑肉不笑地攔住了去路,“這深更半夜的,還要出去辦案?真是鞠躬盡瘁,令咱家佩服。”
侯硯卿腳步一頓,氈笠下的眼神瞬間冰寒。來得好快!而且直接堵到了大理寺!楊國忠的反應,比他預想的更激烈、更直接!
“田少監深夜蒞臨大理寺,不知有何指教?” 侯硯卿拱手,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
“指教不敢當。” 田令孜慢悠悠地踱步上前,尖細的嗓音在寂靜的院子里格外刺耳,“奉相爺口諭,沈萬金一案,牽涉西域通商、邦交體面,干系重大。著大理寺即刻將一應案卷、證物,移交御史臺并鴻臚寺共審!侯少卿嘛…連日操勞,甚是辛苦,相爺體恤,特準你休沐三日,安心靜養。” 他特意在“休沐三日”上加重了語氣,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威脅。
移交案卷證物?休沐?這分明是要奪權、封口!一旦案卷證物落入楊黨控制的御史臺和鴻臚寺,那本賬冊的下落必然暴露,所有線索都會被掐斷!而“休沐”三日,足夠他們把自己“休”進詔獄,或者制造一場“意外”!
侯硯卿心念電轉,面上卻依舊沉靜:“相爺體恤,下官感激不盡。只是此案疑點重重,現場勘查尚未完結,部分關鍵物證還需復核。移交之事,可否容下官整理完備,明日…”
“明日?” 田令孜尖聲打斷,臉上虛假的笑意瞬間消失,只剩下冰冷的陰鷙,“侯硯卿!相爺的口諭是‘即刻’!你是要抗命不成?!” 他身后的金吾衛手按刀柄,上前一步,殺氣騰騰!大理寺的差役們頓時緊張起來,氣氛劍拔弩張!
朱門權貴之威,如同無形的寒刃,已架在了侯硯卿的脖頸之上!
侯硯卿沉默了片刻。氈笠的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讓人看不清表情。只有離他最近的司直,能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手背上青筋隱現。
就在這死寂的對峙中,侯硯卿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語氣竟帶上了幾分無奈和疲憊:“田少監言重了。下官豈敢抗命?只是…只是下官方才勘查庫房時,不慎沾染了那金匣中的奇異冷香,此刻頭痛欲裂,實在難以支撐。能否…能否請少監稍待片刻?容下官喝碗醒神湯,略作收拾,再將一應文書證物,親自…點交于您?”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揉了揉額角,身體還微微晃了晃,仿佛真的虛弱不堪。
田令孜狐疑地盯著他,眼神閃爍。他自然不信侯硯卿真中了什么香毒,但對方姿態放低,主動提出“親自點交”,這讓他心中稍定。諒他一個小小的少卿,在這大理寺內,還能翻出什么浪花?
“哼,既是如此,咱家就稍候片刻。侯少卿,莫要讓相爺等急了!” 田令孜冷哼一聲,揮了揮手,金吾衛稍稍后退,但依舊虎視眈眈。
“謝少監體諒。” 侯硯卿拱手,轉身看似虛弱地走向簽押房。就在他轉身的剎那,氈笠下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他需要時間!哪怕只有喝一碗“醒神湯”的時間!
簽押房內,侯硯卿迅速從案幾暗格中取出備用的空白卷宗和幾份無關緊要的舊案文書。他蘸墨疾書,將賬冊上關于“和糴虛款”、“周旺經手”等核心內容,用只有程千里才懂的軍中密文,夾雜在幾份舊案的勘驗記錄里。字跡潦草,內容跳躍,外人看去,只會以為是混亂的涂鴉。
接著,他飛快地脫下官袍,露出里面一身毫不起眼的靛藍色粗布短打。將那幾頁夾帶密文的舊案卷宗塞進懷中,又將一個裝滿朱砂、銀針等驗尸小工具的皮質挎包斜挎在身側。最后,他拿起書案上那個沈萬金庫房中的空金絲小匣——此物太過扎眼,不能留!
他走到墻角一個不起眼的炭盆旁,盆中炭火將熄未熄。他毫不猶豫地將那精巧絕倫、價值連城的金絲小匣,連同里面殘留的最后一絲冷香,一起投入了炭火之中!
嗤啦——!
一股帶著甜膩鐵銹味的青煙騰起,金絲在高溫下迅速扭曲、熔化,化作一灘暗金色的液體,滲入灰白的炭灰里,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與此同時,外面傳來了田令孜不耐煩的尖聲催促:“侯硯卿!醒神湯還沒喝完嗎?!”
侯硯卿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他迅速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衫,將氈笠壓低,然后端起桌上一碗早已冷透的茶水,猛地潑在自己臉上!冰冷的水珠順著下頜滴落,打濕了衣襟,讓他看起來更加狼狽虛弱。
他拉開門,踉蹌著走了出去,手中捧著幾份卷宗,聲音嘶啞:“田…田少監…下官…下官實在支撐不住…案卷…案卷都在此…煩請…煩請少監…驗看…” 他故意將卷宗遞向田令孜時,手一抖,卷宗嘩啦散落一地!
“廢物!” 田令孜嫌惡地皺眉,下意識后退一步避開散落的卷宗。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侯硯卿動了!
他如同鬼魅般側身滑步,沒有沖向大門,反而撲向院墻角落那棵高大的槐樹!腳尖在粗糙的樹干上連點兩下,身體借力騰空,單手已攀住丈余高的墻頭!動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眾人眼中留下一道模糊的藍影!
“攔住他!” 田令孜尖利的嘶吼劃破夜空!
金吾衛如夢初醒,拔刀怒吼著撲來!刀光在月色下泛起森寒!
但已經晚了!
侯硯卿雙臂用力,身體如同輕盈的貍貓,瞬間翻過高墻!墻外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和幾聲受驚的犬吠!
“追!給我追!格殺勿論!” 田令孜氣急敗壞,臉都扭曲了!他沒想到侯硯卿竟敢如此決絕地抗命潛逃!更沒想到他身手如此了得!
大理寺內頓時一片混亂。金吾衛撞開大門,蜂擁追出。田令孜氣急敗壞地命令手下:“搜!給我搜遍簽押房!一寸地方都別放過!所有文書,全部封存帶走!”
他心中驚怒交加。侯硯卿跑了,那本要命的賬冊…恐怕也…兇多吉少!他必須立刻回稟相爺!這長安城,要翻天了!
而此刻,翻越高墻落入黑暗巷弄的侯硯卿,沒有絲毫停留。他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在迷宮般的小巷中急速穿行,將身后的追兵怒吼和犬吠聲迅速甩遠。冰冷的夜風刮在濕漉漉的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卻讓他混亂的頭腦無比清醒。
朱門寒刃已出鞘,再無回頭路。他懷中那幾頁夾帶密文的卷宗,如同滾燙的炭火。駱駝巷,扎西爾…成了他撬開這驚天黑幕、搏取一線生機的唯一支點!長安城的夜幕下,一場貓捉老鼠、亦是困獸猶斗的亡命奔逃,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