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閣”內室。厚重的氈簾隔絕了外面西市的喧囂,只有一盞小小的酥油燈在角落的矮幾上靜靜燃燒,跳躍的火苗將狹窄斗室中兩人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在堆滿雜物的墻壁上。
莫蘇德老人佝僂著背,動作卻異常麻利地搬開幾卷沉重的羊皮卷軸,露出墻角一個半人高的陳舊木柜。他摸索著打開柜門,里面并非貨物,而是一個小小的、僅容兩人促膝而坐的隱秘空間。他示意侯硯卿進去,自己也躬身鉆入,然后小心地關上了柜門。
絕對的寂靜和黑暗籠罩下來,只有兩人壓抑的呼吸聲和酥油燈透過柜門縫隙滲入的微光。空氣中彌漫著灰塵、舊木料和一種奇特香料(安息香?)混合的氣味。
“安全了。”莫蘇德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和深沉的悲傷,“這里……是當年‘金鱗衛’在長安最后的聯絡點之一。‘金鱗衛’,是圣教守護‘阿胡拉之眼’最忠誠的暗衛。老朽……是最后一個了。”
侯硯卿抱著冰冷的金匣,背靠著柜壁,左臂傷口的疼痛在封閉的空間里似乎更加清晰。他沉默著,等待著老人的訴說。識海中那片金色碎片似乎也安靜下來,隱隱與老人身上某種微弱的氣息產生著共鳴。
“二十年前……”莫蘇德的聲音帶著悠遠的回響,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憶,“圣教總壇生變,叛徒勾結了強大的外部勢力,發動了血腥清洗……圣物‘阿胡拉之眼’在守護者長老的拼死保護下,被分拆成三份核心碎片,由三支最精銳的‘金鱗衛’分別護送出波斯,前往東方,尋求大唐的庇護……其中一支,便由老朽的父親,衛長莫卡帶領,攜帶著最重要的‘本源之核’,歷經千難萬險,終于抵達長安……”
老人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充滿了刻骨的仇恨與悲涼:“我們本以為……到了長安就安全了。我們聯絡了早年遷居長安的教友,在祆祠廢園下的圣殿安置了‘本源之核’,等待時機與其他兩支隊伍匯合,重聚圣物……可是……我們錯了!”
“背叛!又是背叛!”莫蘇德的拳頭在黑暗中狠狠砸了一下柜壁,發出沉悶的聲響,“教友中出了內鬼!一個叫‘沙普爾’的混蛋!他出賣了我們!將‘本源之核’的消息,賣給了當時在長安權勢滔天、卻對一切‘神異’之物有著瘋狂貪婪的……武惠妃!”
武惠妃?!侯硯卿心中劇震!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妃子,壽王李瑁之母!竟也牽扯其中?!
“那個惡毒的女人!”莫蘇德咬牙切齒,“她派出了最精銳的爪牙——‘黑鷂’!一夜之間……祆祠廢園成了修羅場!父親莫卡……我的兄長……還有所有的‘金鱗衛’兄弟……為了保護‘本源之核’……全部……全部戰死!只有老朽,因為當時在西市采購物資,僥幸逃過一劫……”
“那‘本源之核’……”侯硯卿忍不住低聲問。
“被搶走了!”莫蘇德的聲音充滿了絕望,“被武惠妃奪走了!她一定將它藏在了深宮之中,妄圖竊取圣物的力量!沙普爾那個叛徒,也搖身一變,成了武惠妃的走狗,改名換姓,潛伏在長安……后來……”老人的聲音突然變得極其怨毒和恐懼,“后來聽說他深得武惠妃信任,甚至被凈身送入宮中,成了宦官……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太子身邊最得勢的……李輔國!”
轟隆!
如同驚雷在侯硯卿腦海中炸響!所有的線索瞬間貫通!李輔國!沙普爾!原來是他!他不僅是祆教守護家族的后裔,更是當年出賣同袍、導致“金鱗衛”全軍覆沒、圣物核心被奪的罪魁禍首!他潛伏宮中,根本不是為了尋回圣物,而是為了……守護他當年出賣同族換來的榮華富貴,并伺機徹底掌控圣物之力!
難怪他要滅霓裳的口!難怪他要追殺所有可能知曉“金匣”線索的人!他害怕的,不是圣物被外人知曉,而是害怕自己那段骯臟的叛徒歷史被揭穿!害怕失去他現在擁有的一切!
“這些年……”莫蘇德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刻骨的仇恨,“老朽隱姓埋名,守著這‘金鱗閣’,像一個孤魂野鬼。我用盡一切辦法打聽另外兩支‘金鱗衛’的消息,卻杳無音信……打聽‘本源之核’的下落,更是如同石沉大海……直到今日!直到您帶著圣物‘守護之鑰’的氣息出現!”他激動地看向侯硯卿懷中金匣的方向,“這金匣……正是當年用來盛放‘守護之鑰’的圣匣!它本應指引‘金鱗衛’找到‘本源之核’!可如今……它卻在您的手中!您識海中的氣息……更是與‘守護之鑰’同源!您……您究竟是誰?是哪一支‘金鱗衛’的后人?”
侯硯卿沉默了。他無法回答。他并非祆教守護者,只是一個被卷入漩渦的局外人。他識海中的碎片,是機緣巧合下被強行注入的“鑰匙”。他緩緩掀開包裹金匣的破布,露出那暗沉的匣體。
“莫老,”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異常清晰,“‘守護之鑰’……已經不在匣中了。”
“什么?!”莫蘇德失聲驚呼,身體猛地前傾,叆叇后的眼睛瞪得滾圓,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不可能!圣匣未開,鑰匙怎會……”
“它在我這里。”侯硯卿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機緣巧合,它已與我融為一體。而這金匣……”他撫摸著匣體表面,“它感應到了您這里的氣息,才將我引至此地。我想,除了作為容器,它應該還有其他作用吧?比如……感應‘本源之核’?或者……感應其他的圣物碎片?”
莫蘇德呆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死死地盯著侯硯卿的眉心,又看看那空了的金匣,蒼老的臉上表情變幻不定,震驚、狂喜、疑惑、最終化為一種深深的敬畏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融為一體……神跡……這是神跡啊!”他喃喃自語,身體微微顫抖,“您說的沒錯……圣匣不僅是容器,更是‘金鱗衛’首領的信物,能感應‘本源之核’和其他圣物碎片的大致方位!更重要的是……”他深吸一口氣,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它……能開啟‘金鱗密檔’!”
“金鱗密檔?”
“是!”莫蘇德重重點頭,“當年父親預感不測,在遇害前,將‘金鱗衛’掌握的所有關于圣物、關于叛徒沙普爾(李輔國)、以及關于當年那場清洗背后真正黑手的絕密信息,都封存在一處只有圣匣才能開啟的秘庫之中!那秘庫的位置……就記錄在圣匣底部!”
侯硯卿心中猛地一跳!他立刻將金匣翻轉,湊近酥油燈微弱的火光,仔細檢查底部。之前他摳掉那些暗金色粉末的地方,在光線下,隱約可見一些極其細微、如同天然紋理的凸起。他之前以為那是鑄造痕跡或磨損,如今看來……
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沿著那些細微的凸起紋路描摹。紋路蜿蜒曲折,看似雜亂無章。但當他嘗試著將識海中那片金色碎片的力量,極其微弱地注入指尖,再描摹那些紋路時——
異變陡生!
金匣底部那些細微的凸起紋路,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竟緩緩亮起柔和的金色光芒!光芒流轉,勾勒出一幅清晰而復雜的微型圖案!那圖案的核心,赫然是一座依山而建、飛檐斗拱的宏偉宮殿!宮殿下方,用極小的金色古波斯文標注著一個名字——
“華清宮!”
而在這座宮殿圖案的一角,一個極其微小的、如同蛇盤繞的標記,正散發著淡淡的血光!標記旁,同樣用波斯文標注著一個名字——
“沙普爾·李!”
華清宮!李輔國!
侯硯卿的呼吸瞬間屏住!武惠妃當年最愛的行宮!李輔國作為她的心腹爪牙,必然熟悉無比!他將金鱗密檔藏在了華清宮?還是說……他本人此刻就在華清宮?!
“華清宮……溫泉宮……”莫蘇德看著那發光的圖案,眼中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絲希冀,“圣物‘本源之核’……當年是否也被武惠妃藏在那里?沙普爾……他一定知道!”
侯硯卿緩緩抬起頭,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金鱗密檔!找到它,就能掌握李輔國叛教弒親的鐵證!甚至可能找到“本源之核”的下落!這將是刺向那條盤踞在宮闈深處的毒蛇,最致命的一擊!
他看向莫蘇德:“莫老,這圣匣感應‘本源之核’……”
莫蘇德會意,立刻道:“需要特定的禱文和儀式引動圣匣之力,老朽可以……”
“不必了。”侯硯卿打斷他,目光再次投向匣底那散發著血光的蛇形標記,“我想……它已經告訴我,‘本源之核’此刻在誰的手中了。”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李輔國……他果然忍不住,將最大的‘戰利品’據為己有了!”
他將金匣重新包好,抱在懷中,感受著匣體透過布料傳來的冰冷觸感,以及識海中那片金色碎片與遠方血光標記之間越來越清晰的、充滿惡意的共鳴。
獵物的巢穴,已然清晰。而獵人手中的弓,也已拉滿。長安城的暗流,即將在華清宮的溫泉氤氳中,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