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灣苑地下三層的醫療隔離區,寂靜像凝固的油脂。慘白的無影燈光流淌在冰冷的合金墻壁和地面上,將一切染上一種非人的潔凈感。空氣凈化系統低沉地嗡鳴,孜孜不倦地過濾著每一絲可能存在的生物污染因子,消毒水的刺鼻氣味頑固地盤踞,與一絲若有若無、源自裴凡生不久前嘔出的那口鮮血的淡淡鐵銹腥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屬于失敗與死亡的氣息。
裴凡生在一片無夢的混沌中漂浮了很久,意識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最終,將他拉回現實的不是光亮,而是胸腔深處一陣撕裂般的銳痛和咽喉里火燒火燎的干渴。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肋骨處的劇痛讓他瞬間蜷縮起來,眼前一片昏花。
“呃……”
壓抑的**從干裂的嘴唇間溢出。他費力地睜開眼,視網膜被刺目的白光灼傷,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頭頂慘白的天花板和旁邊閃爍著穩定綠光的心電監護儀。冰冷的輸液管貼著手臂內側的皮膚,將某種維持生命的液體緩慢注入他枯竭的血管。
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酸澀的抗議。他嘗試挪動手指,細微的神經信號傳導都帶來一陣虛弱的眩暈。記憶的碎片如同被砸碎的鏡子,帶著鋒利的邊緣呼嘯而來:森林洼地里散落的暗紫晶簇碎片、王飛翔狂暴的咆哮、通訊中斷的刺耳尖嘯、“山貓”那聲凄厲到靈魂深處的慘叫、以及“舊食被帶走了”這五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他最后的精神壁壘,引爆了那口染紅苔蘚的鮮血……
恥辱。巨大的、深入骨髓的恥辱感瞬間淹沒了虛弱的軀體。蜀中EDC傾覆,戰友犧牲,守護的終極噩夢被奪走,而他,作為核心的智囊,在那一刻竟然脆弱到吐血昏厥。
就在這時,角落里傳來一絲極其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裴凡生艱難地轉動眼珠。在醫療艙斜對面冰冷的合金墻壁下,一把簡陋的金屬折疊椅上,王飛翔的身影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他依舊穿著那身沾滿泥污、肩甲處撕裂出一道猙獰豁口的黑色作戰服,頭微微后仰靠著冰冷的墻壁,雙眼緊閉,眉頭即使在睡眠中也緊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仿佛正承受著無形的重壓。他的一條腿曲起踩在椅子的橫檔上,另一條腿隨意地伸著,腳下散落著幾個被捏扁的能量棒包裝袋。最顯眼的是他搭在膝蓋上的右手,骨節粗大,布滿細小的傷痕和洗不凈的硝煙痕跡,此刻卻虛握著,指間還夾著一個未打開的軍用壓縮餅干,姿態松弛,卻又透著一種隨時能暴起的張力。他的呼吸沉緩,胸膛規律地起伏,但每一次吸氣都似乎帶著胸腔深處壓抑的悶響,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巢穴中休憩。
陽光?裴凡生遲鈍地意識到,透過醫療艙上方窄小的、經過特殊濾光的觀察窗,幾縷慘淡灰白的光線勉強透了進來,斜斜地投在王飛翔滿是疲憊和風塵的臉上。外面應該是白天了。距離那場森林里的災難,過去了多久?一天?還是兩天?
裴凡生微微動了動嘴唇,喉嚨里火燒火燎,發不出像樣的聲音。
細微的動靜足以驚醒淺眠的王飛翔。他猛地睜開眼,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眸瞬間恢復鷹隼般的銳利,如同出鞘的刀鋒,精準地鎖定在醫療艙內裴凡生臉上。看到裴凡生已經蘇醒,正看著他,王飛翔緊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絲,但眼神深處的沉重沒有絲毫減輕。
“醒了?”王飛翔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生銹的金屬。他放下腿,站起身,動作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略顯僵硬。他走到醫療艙邊,拿起旁邊恒溫柜里一瓶未開封的電解質水,擰開蓋子,動作自然地遞到裴凡生唇邊,另一只手穩穩托住裴凡生的后頸,幫助他微微抬起上半身。“慢點。”
冰涼的液體滑過干涸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舒緩。裴凡生小口吞咽著,目光卻緊緊鎖住王飛翔:“多久了?”
“一天一夜。”王飛翔言簡意賅,收回水瓶,“‘醫匠’說你是急怒攻心,加上透支過度,心神受創,需要靜養。暫時死不了。”他的語氣沒什么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但裴凡生能聽出那平靜之下被強行壓制的關切。“感覺怎么樣?”
裴凡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更關心那場災難的余波。他試圖調取醫療艙配備的基礎信息終端。
“別動。”王飛翔伸手按住他的手臂,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醫匠’給你注射了強效神經穩定劑和深度營養劑,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不是看那些糟心的東西。”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地看著裴凡生,“‘鐵幕’沒了,舊食被搶了,分部的人……基本都沒了。這是事實。”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錘子砸在裴凡生心上。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氣,強迫自己冷靜。“總部…知道了?”他的聲音依舊虛弱,但恢復了慣有的冷靜質感。
王飛翔臉上肌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眼神瞬間冷得如同西伯利亞的凍土。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一旁的醫療控制臺前,快速操作了幾下,調出一個加密光屏,轉向裴凡生。
屏幕上是一份格式標準的文件,標題是《EDC總部致蜀中臨時最高執行官“磐石”及全體同仁的慰問函》。措辭官方、冰冷、帶著模板化的距離感:
“驚悉蜀中分部遭遇重大變故,EDC-079‘舊食’收容失效及設施嚴重損毀,人員傷亡慘重。總部‘磐巖’委員會對此表示最沉痛的哀悼和最深切的慰問。蜀中同仁為守護人類文明基石所作出的巨大犧牲與英勇斗爭,將被永遠銘記于EDC史冊……”
后面是大段關于“穩定局面”、“重建架構”、“總部高度重視”、“全球資源統籌”的套話,以及最后那句如同諷刺般重復的:“在此艱難時刻,望‘磐石’及蜀中同仁節哀順變,化悲痛為力量,繼續堅守崗位,為維護地區穩定和EDC使命不懈奮斗。請相信,總部是你們最堅強的后盾。”
落款是冰冷的電子簽章:“EDC聯合總部 – 磐巖委員會”。
裴凡生逐字逐句地看著,鏡片后的眼神如同結冰的湖面,平靜得可怕。那份平靜之下,是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怒火。這份所謂的“慰問函”,字里行間透出的不是哀悼,而是切割。是對二十三條人命的冷漠,是對丟失“舊食”這一災難性后果的輕描淡寫,更是對蜀中剩余人員**裸的維穩要求。那重復的“深切哀悼”和“最堅強的后盾”,在血淋淋的現實面前,顯得如此虛偽和刺耳。
“堅強的后盾?”裴凡生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絲壓抑的、冰冷的嘲諷,“就是送來這一紙空文,然后告訴我們,‘節哀順變’,‘繼續堅守’?”
王飛翔一拳狠狠砸在醫療艙堅固的合金外殼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整個艙體都震動了一下。他雙眼赤紅,額角青筋暴跳,那壓抑的狂怒幾乎要沖破鋼鐵的意志。“該s的官僚!去他媽的節哀順變!老周、吳大偉、陳小曼……他們不是紙上的名字!是被活生生撕碎、被搶走的怪物當垃圾一樣丟掉的!二十三條命!二十三條命啊!”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現在輕飄飄一句‘哀悼’、‘慰問’就完了?還他媽要我們‘化悲痛為力量’?力量呢?!總部的力量在哪里?雷霆手段呢?!報復性的調查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紙他媽的狗屁空話!還有那120個‘巴山連’的‘監工’!”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一頭被鐵鏈鎖住的困獸,眼中燃燒著刻骨的仇恨和無邊的悲涼。“他們根本不在乎蜀中!不在乎死了多少人!他們只在乎蓋子捂沒捂住!在乎我們這塊‘磐石’還能不能堵住這個火山口,別讓熔巖流出去臟了他們那身官袍!我們……我們和那些死了的兄弟,在他們眼里,都他媽的是耗材!是可以犧牲的堵漏泥巴!”
裴凡生靜靜地聽著王飛翔的咆哮,那聲音里蘊含的痛苦和憤怒,如同實質的鞭子抽打在他的靈魂上。他比王飛翔更早洞悉了總部的本質。在那份冷漠的慰問函背后,他看到的是一幅更龐大、更黑暗的圖景。
“飛翔,”裴凡生的聲音異常冷靜,像手術刀切割開沸騰的情緒,“憤怒解決不了問題。總部現在,已經不是我們認知中的那個總部了。”
王飛翔猛地轉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裴凡生。
裴凡生示意他調取加密數據庫。“你還記得我第一次提交DL-447點異常震源報告后總部的反饋嗎?還有后來請求資源調查‘幽靈震源’被駁回的理由?”他一邊說,一邊在醫療艙的內置終端上快速操作,調出兩份文件的存檔。文件上醒目的“C級(非優先響應)”和“資源受限,建議暫緩”的批復刺眼無比。
“再看看這份。”裴凡生又調出一份文件,那是災難前他提交的關于蜀中分部重建初期資源需求的緊急申請,被總部以“全球浸染事件頻發,資源分配需統籌協調”為由大幅削減。“還有這次,‘舊食’被奪,如此重大的事件,總部所謂的支援是什么?一個連的常規戰術支援部隊‘巴山連’,一份基礎重建設備包,一點杯水車薪的應急資金。所有深入調查和追回行動的主導權,直接被收歸‘磐巖’總部,我們只剩下配合的份兒。”
裴凡生的手指劃過冰冷的光屏,鏡片反射著屏幕幽藍的光,眼神銳利如冰錐。“這不是偶然,也不是簡單的效率低下。這是決策層的根本性轉向。我們之前遇到的阻力,不是來自技術層面的質疑,而是來自政治立場的沖突。”他深吸一口氣,點開了醫療系統深處一個隱藏極深的加密分區,權限驗證通過后,一份塵封已久、標記著【最高機密/TAO遺產】的檔案被展開。
標題:《TAO南極“寂靜王座1號”基地叛亂事件始末分析報告(1989)》
屏幕上浮現出模糊的黑白照片:冰穹下的巨大建筑群,冒著黑煙的爆炸痕跡,穿著不同樣式防護服的人員對峙,甚至交火。文字描述冰冷而殘酷:“……因對NSE(非標實體)處置方針產生根本分歧,‘人類共存派’與‘絕對清除派’爆發武裝沖突……沖突最終導致‘寂靜王座1號’核心收容區失控,引發大規模NSE連鎖突破事件……史稱‘深紅喪鐘’序章……”
“TAO的覆滅,根源就是內部不可調和的路線分裂。”裴凡生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歷史的沉重,“而現在的EDC,不過是披著聯合外衣的另一個TAO。鴿派——主張維持現狀、優先穩定、避免沖突升級、必要時甚至容忍低威脅NSE存在——顯然已經占據了決策上風。他們懼怕任何可能打破現有脆弱平衡的行動,尤其是涉及‘舊食’這種級別的存在。蜀中的災難,在他們看來,恐怕首先不是損失,而是麻煩,是需要掩蓋和切割的‘政治風險’。而我們……”他指向屏幕上那份冰冷的慰問函,嘴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弧度,“就是被切割掉的那部分。他們現在做的,不是支援,是‘止損’。防止蜀中這個‘麻煩源’再次爆炸,波及他們費盡心機構筑的、搖搖欲墜的‘穩定’。”
王飛翔看著屏幕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歷史影像和文字,又看了看那份來自總部的、冰冷的慰問函和資源清單。憤怒的火焰并沒有熄滅,卻仿佛被澆上了一層冰水,燃燒得更加冰冷、更加絕望。他明白了裴凡生的意思。總部不是沒有力量,而是不愿為了蜀中,為了死去的兄弟,去動用那份力量,去承擔那份風險。他們被當成了棄子。
“所以……”王飛翔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虛無的疲憊,“我們就這么認了?守著這個藍灣苑的爛攤子,等著總部那些老爺們哪天想起來施舍點殘羹冷炙?或者……等著那個搶走舊食的雜種,養肥了怪物,再回來把我們像螞蟻一樣碾死?”
“認?”裴凡生眼中寒光一閃,那虛弱軀殼里迸發出的決絕意志讓王飛翔都為之一震。“蜀中流的血,不能白流。死去的兄弟,不能白死。‘舊食’被奪的恥辱,必須洗刷!但指望總部那群只求無過的鴿派官僚,是癡人說夢!”
他掙扎著想要坐直身體,王飛翔立刻上前扶住他。裴凡生靠在升起的醫療床背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如同淬火的星辰,銳利得刺人。“蜀中現在是廢墟,但也正因為是廢墟,我們才擁有前所未有的……自主權。”他點開王飛翔的臨時最高執行官授權令,指向其中一條:“‘全權調動蜀中區域內所有剩余EDC資源’、‘在確保穩定前提下可靈活處置緊急事態’……這些條款,就是我們僅剩的武器和空間。總部派‘巴山連’來,名義上是協助重建,實際上也是監視和控制。我們必須在他們徹底接管之前,建立起只屬于我們自己的力量!一支游離于總部鴿派官僚體系之外,只為蜀中復仇、追索真相而存在的力量!”
“你是說……”王飛翔的眼神猛地亮了起來,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火炬。他明白了裴凡生的意圖。
“成立一個特別行動小組。”裴凡生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代號——‘樞機’。”
他快速在醫療艙的屏幕上勾勒出框架:
小組名稱:樞機 (Axis Core)
最高決策者:統帥 (Strategos - 裴凡生)
最高執行者:磐石 (Bedrock - 王飛翔)
直接向統帥與磐石雙線負責,超越總部現行指揮鏈。
組織架構:
火種組 (Ember Cell):情報搜集、滲透、反偵察。由原“火種”小組精銳及篩選出的可靠“巴山連”情報人員組成。
龍牙組 (Fang Cell):戰術執行、突擊、護衛。以王飛翔直屬的“龍牙”班殘部為核心,吸收“巴山連”中戰力最強者。
諦聽組 (Listener Cell):科研分析、技術支持、異常解析。由裴凡生直接領導,以藍灣苑現有科研班底為基礎,高度保密。
觀星組 (Stargazer Cell - 暫未激活):潛在能力者招募、培養、特殊行動。作為遠期儲備。
核心鐵律:
資源絕對優先權:“樞機”在蜀中境內擁有對EDC所有設施、裝備、信息的最高優先級調用權限,必要時可強制征用“巴山連”資源。
層級隔絕:成員僅知曉直屬上級及必要聯絡節點,杜絕橫向聯系,最大程度抵御滲透與審查。
密級獨立:所有“樞機”行動檔案獨立于EDC總部系統,采用多重物理加密及古法秘鑰(裴凡生啟動《陰陽樞要》中記載的“封靈印”技術進行信息封鎖)。
啟用禁術條款:為達成核心目標(追索“舊食”、復仇、查明真相),授權在極端情況下動用《陰陽樞要》中記載的非標準應對手段(涉及靈魂、空間、禁忌能量等)。
“樞機”不是重建蜀中EDC,而是要在它的灰燼之上,鍛造出一把淬毒的復仇之匕!它將是刺向敵人的利刃,也是懸在總部那些鴿派官僚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王飛翔看著那份簡潔卻鋒芒畢露的框架,看著裴凡生眼中燃燒的冰冷火焰,胸腔里那幾乎凍結的血液重新開始奔涌,帶著鐵銹和硝煙的味道。他猛地站直身體,右手握拳,重重擊在左胸心臟位置,發出沉悶的聲響,對著病床上虛弱的裴凡生,行了一個最鄭重的戰士之禮。
“明白,統帥!”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再無一絲迷茫。“‘磐石’將是你手中最堅固的基石!‘樞機’所指,即是吾等兵鋒所向!”
蜀州大學,生物研究院主樓306階梯教室。初夏午后的陽光被厚重的云層過濾得蒼白無力,透過高大的拱形玻璃窗斜進來,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氣里浮動著粉筆灰的微塵、舊書頁的氣息,以及年輕軀體散發出的、帶著汗意的蓬勃朝氣。學生們低聲交談著,陸續走進教室,尋找自己的座位。
前排靠邊的位置空了一個,那是李蕓的座位。桌面上干干凈凈,仿佛從未有人使用過。
裴凡生站在講臺旁,背對著學生,用粉筆在黑板上書寫著本節課的標題:《地質微生物在極端壓力下的群體感應與適應性進化》。粉筆劃過黑板,發出單調的“沙沙”聲。他的動作依舊流暢,筆跡清晰有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握住粉筆的指尖在微微發涼,每一次抬手都牽動著肋下尚未完全愈合的隱痛。
寫完最后一個字,他緩緩轉過身,面向教室。慘淡的光線恰好落在他臉上。
坐在后排靠窗位置的林默,幾乎在裴凡生轉身的瞬間,就捕捉到了那細微的異常。他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掃描儀,平靜地掠過裴凡生的面容:臉色是失血后的蒼白,近乎透明,在灰白的光線下泛著一層不健康的釉質。濃重的、如同淤青般的黑眼圈沉沉地壓在他深陷的眼窩下,即使隔著鏡片也能清晰看到。他的嘴唇干燥,唇色暗淡。盡管他努力維持著慣常的、略帶疏離的學者式平靜,但眉宇間那份如同磐石般也無法完全壓制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和一種沉重的哀傷,卻如同水印般清晰地浮現出來。
裴凡生拿起激光筆,光束打在投影幕布上的分子結構模型上。“在極端壓力環境下,”他的聲音響起,依舊帶著學者特有的冷靜和條理,試圖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復雜的生物機制,“微生物并非孤軍奮戰。它們通過釋放和接收特定的信號分子,進行群體感應(Quorum Sensing),協調群體行為……”
林默的視線微微下移,落在裴凡生握著激光筆的右手上。在按下按鈕的瞬間,那修長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激光紅點準確地落在了目標分子的鍵合位置,但那一閃即逝的失控,如同精密儀器齒輪間的細微沙粒,沒能逃過林默的觀察。他甚至在裴凡生平穩的聲線下,捕捉到了一絲比平時更輕微的沙啞,仿佛聲帶也因透支而失去了部分張力。
林默面前的平板電腦屏幕亮著,顯示著復雜的課堂筆記界面,記錄著裴凡生講解的要點。他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無聲敲擊,一行加密的觀察日志嵌入在看似普通的筆記符號之間:
觀察目標:PFS01(裴凡生)
時間:授課中
生理狀態:顯著虛弱(面色蒼白、眼袋深重、聲線不穩、細微震顫)。能量水平:低(預估恢復不足50%)。
精神評估:注意力存在間歇性渙散(目光空洞點:空座位)。情緒底色:疲憊、悲傷(強壓狀態)。意志力:表層維持(教學職責驅動)。
威脅等級重估:顯著降低(Delta級->Zeta級)。持續觀察建議:高(關注其精神穩定性及恢復軌跡)。
記錄完畢,林默的目光重新回到投影幕布上的信號通路圖,神情專注,仿佛只是一個對知識充滿渴求的普通學生。他端起手邊的保溫杯,輕輕抿了一口溫水。
講臺上,裴凡生正講到群體感應分子濃度閾值對生物膜形成的關鍵作用。幻燈片切換到一張深海熱泉噴口附近的微生物電鏡照片,密集的菌體在高壓高溫下相互粘附,形成一片片結構復雜的、粘稠的膜狀結構。
就在看到那密集、粘稠、相互纏繞的微生物聚合體的瞬間,裴凡生的呼吸猛地一窒!
眼前的圖像驟然扭曲、變形!那粘稠的生物膜幻化成了李蕓身上瘋狂蠕動的灰白色觸須和暗紫色晶簇!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胃部劇烈地痙攣,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恐懼直沖喉頭!冷汗瞬間從額角和后背滲出,浸濕了內層的襯衫!
“呃……”
一聲壓抑的悶哼。裴凡生眼前發黑,身體無法控制地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猛地伸手,五指如同鐵鉗般死死摳住講臺堅硬的木質邊緣,指尖深深陷入木紋之中,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瞬間失去血色,變得一片慘白!那只握著激光筆的手劇烈一顫,紅色的光點失控地在幕布上亂跳,“啪”的一聲脆響,激光筆脫手而出,摔在堅硬的地面上,瞬間斷成兩截!
清脆的碎裂聲在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幾十道目光瞬間聚焦到講臺上。前排的唐璐更是猛地抬起頭,清澈的眼眸中充滿了驚愕和毫不掩飾的關切,她甚至下意識地微微前傾了身體。
裴凡生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那些目光灼傷。他強迫自己壓下翻騰的氣血和眩暈,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擠出一個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笑容,對著臺下,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顫抖:“抱歉……手滑了。”聲音干澀得厲害。
他緩緩彎下腰,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機器,小心翼翼地撿起斷裂的激光筆殘骸。指尖的顫抖在拾取碎片時暴露無遺。他不敢去看唐璐的眼睛,那里面盛滿的關切像針一樣刺痛他。他害怕在那清澈的目光中看到追問,看到同情,那會輕易摧毀他辛苦構筑的、隔絕痛苦與恐懼的堤壩。
他直起身,重新轉向黑板,拿起一支新的粉筆。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留下微微抖動的痕跡。他繼續講解著信號分子的擴散模型,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的節奏,但后背冰冷的襯衫,早已被冷汗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
藍灣苑17A地下指揮中心。空氣凈化器的低鳴是唯一的背景音,混合著消毒水和電子設備散熱的味道。巨大的監控屏幕上分割著藍灣苑各出入口、關鍵通道以及外圍幾個重要節點的實時畫面。代表“巴山連”巡邏小隊的綠色光點在地圖上緩慢移動。這里比一周前“熱鬧”了許多,但也更加壓抑。幾十個新增的工位上,坐著從渝前分部調來的“巴山連”成員。他們穿著同樣的EDC深灰色制服,但彼此之間,以及與蜀中殘存人員之間,彌漫著一種微妙的疏離和謹慎的審視。他們沉默地處理著手頭的工作——大多是重建相關的數據錄入、設備調試、巡邏排班——偶爾低聲交流,眼神中混雜著對蜀中慘劇的震驚、對未知任務的茫然,以及對角落指揮臺前那個沉默佇立的身影——王飛翔——的復雜審視。
王飛翔站在中央控制臺前,如同一塊真正的磐石。他換上了一套熨帖的深灰色EDC制式指揮官常服,肩章上代表“磐石”權限的銀色盾形徽記在冷光燈下閃著微光。背脊挺得筆直,仿佛能承載千鈞重壓,但眉宇間那如同刀刻斧鑿般的疲憊和沉重,卻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他面前懸浮著多個光屏:
一份長長的、不斷向下滾動的電子名單——《蜀中EDC分部及“鐵幕”守衛犧牲人員初步統計名單(持續更新)》。每一個名字后面,都標注著冰冷的“KIA”(行動中陣亡)。王飛翔的目光偶爾掃過那些熟悉的名字——老周、吳大偉、陳小曼……眼神深處會閃過一絲刻骨銘心的痛楚,隨即又被更深的、鋼鐵般的堅毅覆蓋。
藍灣苑主體結構及地下附屬空間的三維模型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數十處紅色的待加固點和新增的監控探頭位置。模型旁邊是實時工程進度條。“巴山連”的工程兵正在按照他的指示,對這座臨時堡壘進行防御升級。加固合金門、增設能量***、優化逃生通道……
一份長長的物資短缺清單,觸目驚心的赤字從高能脈沖電池、特種復合裝甲板材、加密通訊中繼模塊,到高級生物分析試劑、神經抑制藥物……每一項都關乎生存和行動能力。
一封來自“磐巖”總部的格式化詢問郵件,主題冰冷:《蜀中重建進度周報(第一期)要求》。
王飛翔的聲音低沉而穩定,通過骨導通訊器清晰地傳入相關人員的耳中,聽不出喜怒,只有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撫恤小組,第三批匿名撫恤金發放渠道,加密等級提升至‘黑匣子’,進行三重交叉驗證。務必確保資金流向絕對隱蔽,接收家屬信息零泄露。重復,零泄露。”
“工程組B隊,報告:地下車庫A2入口的‘堡壘-III型’合金防爆門安裝進度?”
通訊器傳來回應:“報告磐石,主體框架焊接完成,正在嵌入能量阻尼層,預計兩小時內完成抗沖擊測試。”
“很好。測試標準按最高閾值上浮15%。我要它連穿甲***的直射都能扛住。”
“情報組,過去72小時,蜀州全境所有公共及加密頻段捕捉到的異常能量波動數據,進行第三輪深度篩濾。重點:與‘幽靈震源’頻譜特征(DL-447點記錄)存在5%以上相似度的低頻脈沖;任何超高能粒子束殘留痕跡(參考分部遇襲現場殘留圖譜);特定頻段的量子背景異常擾動(閾值參考諦聽組新模型)。”
“‘巴山’三組,巡邏路線C7區域,‘諦聽者-IV’被動陣列反饋三次微震動異常(低于地震閾值),攜帶‘深瞳-II’便攜式掃描儀立刻前往實地復查。保持二級戰備,遭遇不明能量場或生物痕跡,立刻后撤報告,禁止接觸!重復,禁止接觸!”
他的指令精準、簡潔、高效,沒有情緒的宣泄,沒有多余的詞匯。他像一臺被設定好程序的精密機器,不知疲倦地處理著重建工作中千頭萬緒的瑣碎和沉重。那份曾撕裂森林的狂怒,此刻被壓縮進鋼鐵般的意志核心,化為驅動這臺機器高速運轉的冰冷燃料。他不再咆哮,所有的力量都內斂于每一個清晰明確的指令之中。
處理完一疊電子簽批文件后,王飛翔沉默地走到巨大的監控墻前。他的目光越過那些顯示著藍灣苑實時動態的分屏,最終落在一個被特意放大、占據角落的分屏上——那上面沒有任何實時畫面,只有一片象征著信號中斷的、死寂的灰色雪花噪點。雪花噪點上方,一行猩紅色的標簽如同凝固的鮮血:【鐵幕遺址】。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沉默的墓碑。背影在冷光燈下拉得很長,充滿了化不開的沉重和一種近乎悲愴的孤獨。
蜀州大學主校區邊緣,一座廢棄的舊實驗樓天臺。這里曾是材料學院的測試場,早已荒廢多年,銹蝕的管道和廢棄的儀器外殼雜亂地堆砌在角落,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夜風在這里毫無阻擋,發出嗚咽般的呼嘯,卷動著林默米色風衣的下擺,獵獵作響。
林默獨自一人站在天臺邊緣,俯瞰著下方燈火稀疏的校園邊緣地帶,更遠處是城北那一片被巨大陰影籠罩的區域——曾經的“鐵幕”入口方向。他手中拿著那個光滑如鵝卵石的黑色平板,“深淵之眸”的界面泛著幽冷的微光。
屏幕上,一份關于“樣本-07”(李蕓)的最終回收價值評估報告正冷冷地顯示著:
【樣本-07(李蕓)回收價值分析 - 最終版】
生物組織基礎數據完整度:82% ? (基于突破前“靜滯場”及藍灣苑醫療監控數據)
畸變能量核心頻譜特征(Bio-FB01):已記錄核心頻段 ?
深淵諧波(Ω-Kappa諧振子)特征圖譜:部分捕獲(突破瞬間爆發),核心諧振頻率缺失 ?
精神意念波動峰值(突破級):已記錄 ?
可控性評估(基于血清抵抗模型及突破表現):已失效 ?
戰略價值重估:降級為“次級參考樣本” - 歸檔(冷存儲)。
結論冰冷而遺憾。
林默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屏幕,報告被收起。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倒映著平板的幽光,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他抬起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攤開。掌心靜靜地躺著幾塊極其微小的、閃爍著暗淡紫光的晶體碎片——這是從森林洼地現場,在EDC的人抵達之前,提前回收的、李蕓身體崩解時飛濺出的晶簇殘渣。碎片只有米粒大小,棱角依舊尖銳,內部仿佛還殘留著一絲微弱到極點的生物能量悸動。
“完美的‘餐前酒’……”林默低聲自語,聲音如同夜風般飄渺,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惋惜。他手指微微用力,掌心那幾粒堅硬的晶簇殘渣,如同脆弱的玻璃般,悄無聲息地被捏成了更細微的粉末。暗紫色的微光閃爍了一下,徹底熄滅。他松開手,細碎的粉末被呼嘯的夜風瞬間卷走,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不留一絲痕跡。
就在這時,通往天臺的、銹跡斑斑的鐵門發出“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一個全身籠罩在啞光黑色作戰服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門口。他的動作迅捷無聲,步伐穩定,徑直走到林默身后約三步遠的地方,單膝跪地,深深低下頭顱。姿態恭敬而馴服,如同最忠誠的獵犬。
“主人。”黑衣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金屬摩擦,沒有絲毫情緒波動。
林默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投向遠方的黑暗。他動作隨意地從風衣內側的口袋中,取出兩支細長的金屬管。管子是特制的深灰色合金材質,密封性極好,內壁似乎有細微的電路紋路。透過管壁,可以看到里面盛滿了粘稠的、散發著幽幽綠光的液體,如同某種活物的血液,在黑暗中緩緩流淌、旋轉,時而凝聚成絲狀,時而又散開成細密的顆粒。光線照射下,隱約可見液體深處懸浮著無數極其微小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點狀物——納米級別的生物金屬蟲。
林默轉過身,走到跪伏的黑衣人面前。夜風吹動他的額發,露出那雙在幽暗光線下顯得更加深邃莫測的眼眸。
“抬頭。”
黑衣人依言抬頭。他的面容被同樣啞光的黑色面罩覆蓋,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此刻空洞無神,如同兩顆蒙塵的玻璃珠,倒映著林默的身影和林默手中那兩支散發著不祥綠光的金屬管。
林默的動作優雅而精準,如同進行一場古老而神圣的儀式。他沒有使用注射器,而是直接將兩支金屬管尖端特制的、極其尖銳的納米穿刺頭,精準地抵在黑衣人頸部兩側暴露的頸動脈位置。
“嗡……”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器械啟動聲。兩支金屬管尖端瞬間亮起微弱的藍光。
林默的拇指同時按下管身上的觸發按鈕。
嗤!嗤!
兩聲微不可聞的輕響,如同毒蛇吐信。納米穿刺頭瞬間刺破皮膚,扎入頸動脈!
“呃——!”
跪伏的黑衣人身體猛地繃緊如弓!喉嚨里發出一聲被強行壓抑的、極度痛苦的嘶吼!他的眼球瞬間充血,瞳孔先是極度放大,緊接著,在一種非自然的生理扭曲下,瞳孔的形狀開始變化!邊緣變得模糊、分裂,仿佛要形成昆蟲般的復眼結構!他全身的肌肉在作戰服下瘋狂地、不受控制地賁張虬結!作戰服堅韌的纖維被膨脹的肌肉撐得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皮膚下的血管如同無數條青色的小蛇在瘋狂游走、膨脹!一股狂暴的、非人的力量感從他身體內部猛烈爆發出來!
這股爆發只持續了極其短暫的兩三秒!
隨著金屬管內的幽綠色液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流入他的血管,那狂暴的異變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強行按住!充血的雙眼瞬間恢復“正常”,分裂的瞳孔重新凝聚成人類的圓形,只是那空洞的眼神深處,似乎多了一絲極其隱晦的、如同金屬般的冰冷光澤。賁張的肌肉如同潮水般平復下去,作戰服恢復了原狀。只有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脖頸上那兩個迅速愈合、只留下微小紅點的穿刺孔,證明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融合并非幻覺。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錯覺。黑衣人依舊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態,只是身體似乎比剛才更加凝練、更加內斂,如同一把收入鞘中的妖刀。他微微喘息著,抬起頭,望向林默的眼神變得更加空洞,卻也更加……順從。仿佛剛才注入的不是藥劑,而是徹底馴化的烙印。
“侍者-07,融合完成。”黑衣人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一種奇異的、如同金屬共振般的質感,“等待您的指令,主人。”
林默隨手將兩支空了的金屬管丟在腳邊銹蝕的管道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他微微俯身,伸出右手,用食指指尖輕輕挑起黑衣侍者的下巴,動作帶著一種審視玩物的優雅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殘忍。他的目光穿透面罩,仿佛要看進侍者靈魂深處——如果那具被改造的身體里還有靈魂的話。
“能屏蔽‘深淵之眸’的定位,能在我和那群EDC的蠢貨眼皮子底下,精準地截走我的‘前菜’……”林默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玩味的探究,如同在談論一件有趣的藏品失竊案,“你說,這只藏在暗處的、偷吃的第三只老鼠……會是誰呢?”
侍者-07沒有任何回應,空洞的眼神里只有絕對的服從。
林默收回手,直起身。他的目光越過侍者-07低垂的頭顱,投向遠處城市邊緣那片被黑暗籠罩的、象征著蜀中EDC徹底失敗的廢墟方向。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復雜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多少挫敗,反而更多是一種被更高難度挑戰點燃的、近乎病態的興奮。
“盛宴……”他喃喃自語,夜風將他的低語撕碎,“才剛剛開始呢……怎么可能,只有一道開胃的前菜和一份……暫時丟失的主菜呢?”他像是在問侍者,又像是在問這片沉寂的夜空。
話音未落,林默手腕上的微型控制器微微一亮。他身前的空氣中,一道全息投影瞬間展開,投射出一幅巨大的、覆蓋整個蜀州區域的三維地圖。地圖上,數十個猩紅的光點無聲地亮起!這些光點并不均勻分布,有的集中在城市廢墟深處,有的則位于荒涼的郊區、廢棄的工廠,甚至有一兩個閃爍在遙遠的、植被茂密的山林之中!每一個紅點,都代表著一個被“深淵之眸”網絡標記為“潛在高污染源”或“異常能量富集區”的地點!如同黑暗森林中潛伏的、散發著誘人香氣的毒果。
“好在……”林默的目光掃過那些猩紅的光點,眼神重新變得冰冷而專注,如同獵手在清點自己的圍場,“冷盤……還有很多,很多。”他指尖在控制器上輕輕一點,侍者-07的眼前同步投射出其中一個位于城南廢棄化工廠內的紅點坐標和簡要情報。“去吧。看看‘7號冷盤’的肉質……是否值得腌制。”
侍者-07的頭顱更低了:“遵從您的意志。”他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墨汁,悄無聲息地倒退著,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天臺入口。
藍灣苑17A地下指揮中心最深處。這里并非原有的功能區,而是一個被臨時改造出來的、位于多重合金防爆門和獨立能源供應的核心密室。空氣冰冷而干燥,只有中央圓柱形控制臺散發著幽藍的光芒。巨大的屏幕如同沉默的巨眼,俯瞰著下方。
裴凡生站在控制臺前。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如同淬火的寒星,銳利、專注、燃燒著冰冷的火焰。他換上了一身簡潔的黑色戰術服,外面套著一件研究員的白大褂,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卻完美地融合了他此刻的雙重身份——復仇的統帥與科研的掌控者。
王飛翔站在他身旁,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像。他已經換下了指揮官常服,重新穿上了那身熟悉的、帶著硝煙與磨損痕跡的深灰色作戰背心,外面松松垮垮地套著同色的連帽沖鋒衣。拉鏈只拉到胸口下方,露出里面戰術背心硬朗的線條。他雙手抱胸,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周圍嚴密的防御設施,最后落在裴凡生正在操作的屏幕上。
屏幕上,復雜的能量紋路正在勾勒、匯聚、凝結。那是裴凡生根據《陰陽樞要》中記載的古老秘法,結合現代量子加密技術,為“樞機”小組設計的核心徽記。紋路古樸而繁復,蘊含著星軌運行般的玄奧,卻又透出冷硬科技的鋒芒。最終,它們凝聚成型:
一個巨大的、猩紅色的金屬齒輪,邊緣鋒利如鋸齒,象征著力量的傳遞與冷酷的絞殺。齒輪的中心,并非光滑的軸心,而是鑲嵌著一柄從中斷裂的巨劍!斷口處犬牙交錯,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崩碎,散發出寧折不彎、至死方休的慘烈戰意!整個徽記線條冷硬,色彩刺目,充滿了不祥的力量感與決絕的復仇意志——猩紅的齒輪與斷劍(Crimson Gear & Broken Sword)。
“樞機……”裴凡生的聲音在寂靜的密室里響起,帶著一種儀式般的莊重,“此刻成立。”
他從控制臺下方一個特制的金屬盒中,取出了一枚比指甲蓋略大的芯片。芯片呈深沉的墨黑色,邊緣流淌著細微的、如同活物般的暗金色能量紋路——那是他利用古籍秘法引導能量蝕刻形成的物理加密層,是獨立于任何電子系統的、最底層的血脈密鑰。
他的指尖在芯片邊緣一個極其微小的能量節點上輕輕拂過,一絲微弱但精純的精神力混合著指尖滲出的、幾乎看不見的細微血珠(蘊含生物密鑰信息),被引導注入其中。
嗡……
芯片核心發出一聲低沉而清晰的共鳴,表面的暗金色紋路驟然亮起,如同被激活的巖漿,緩緩流淌。
裴凡生托著這枚如同活物般脈動著的芯片,將其穩穩地按入控制臺中央一個預留的、形狀與之完美契合的插槽之中。
咔嚓。
一聲清脆的機括咬合聲,如同心臟起搏。
瞬間!控制臺爆發出刺目的猩紅光芒!圓柱形的巨大主屏幕驟然點亮!那個剛剛設計完成的、猙獰而決絕的猩紅齒輪與斷劍徽記,如同從血與火中誕生的烙印,無比巨大地占據了整個屏幕!猩紅的光芒充斥著整個密室,將裴凡生蒼白的面容和王飛翔剛毅的側臉都染上了一層血色的光暈!
一股無形的、龐大的、冰冷的能量波動以控制臺為中心轟然擴散!密室內所有連接著控制臺的設備指示燈瘋狂閃爍了幾下,隨即全部轉為穩定的、與徽記同色的猩紅!一種獨立于EDC總部“零識”平臺之外的全新網絡、全新的指揮權限、全新的信息密級——誕生了!
“從今天起,”王飛翔的聲音低沉響起,如同悶雷滾過密室。他猛地抽出腰間的****——刀刃在猩紅的光芒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他毫不猶豫地用鋒利的刀刃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劃!
嗤!
鮮血瞬間涌出,淋漓而下!
王飛翔眼神決絕,將那只流血的手掌,如同宣誓般,重重地按在了控制臺表面那巨大的猩紅徽記之上!
溫熱的、鮮紅的血液,迅速在冰冷的金屬屏幕表面蔓延開來,浸染了那猩紅的齒輪,覆蓋了那斷裂的巨劍,仿佛賦予了這冰冷的符號以生命的熱度與復仇的血誓!
“蜀中的血——”王飛翔的聲音嘶啞而高昂,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斬斷所有退路的決絕,“只為自己而流!”
血液順著徽記的紋路流淌、滲入屏幕下方細微的縫隙。那巨大的猩紅齒輪斷劍徽記,在鮮血的浸潤下,似乎變得更加刺目,更加……活了過來。一股無形的意志,混合著憤怒、哀傷與永不熄滅的復仇之火,在這幽深的地下密室中熊熊燃燒!
城市制高點。廢棄的舊實驗樓天臺。風聲嗚咽如泣。
林默獨自站在天臺邊緣,俯瞰著腳下如同星河般鋪陳的城市燈火,更遠處是那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鐵幕”遺址所在的方向。他手中把玩著那兩個已經空了的、曾經盛放著幽綠色溶劑的金屬管。
“主廚……似乎換人了呢……”他對著虛空低語,聲音被風吹散,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
他指尖微微用力。
叮!當!
兩聲清脆的撞擊聲響起,兩支空金屬管被隨意地拋落,劃過冰冷的空氣,墜向下方百米深的黑暗。
幾秒鐘后。
砰!砰!
極其輕微的碎裂聲從下方隱約傳來。緊接著,兩團濃郁的、散發著微弱熒光的綠色霧氣,如同幽靈般在下方某個廢棄的管道縫隙間驟然騰起!霧氣翻滾著,凝聚著,沒有隨風消散,反而詭異地扭曲、變幻著形狀。
在翻滾的綠霧深處,一個模糊而巨大的輪廓漸漸顯現——那正是被奪走的EDC-079“舊食”那暗紅色、搏動著的巨大**虛影!它懸浮在綠霧之中,仿佛被囚禁在另一個維度的琥珀里,緩慢地、無聲地搏動著。
然而,這虛影僅僅維持了不到三秒!
綠霧猛地一陣劇烈翻涌,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攪動!舊食**的虛影瞬間扭曲、變形、破碎!取而代之的,一個巨大無比的、由翻騰綠霧凝聚而成的、冰冷的暗紅色問號——“?”,無聲地、清晰地烙印在黑暗的背景之上!它散發著強烈的不解、探究,以及一絲被冒犯的、冰冷的怒意!
這個巨大的“?”符號在綠霧中懸浮了幾秒,最終隨著綠霧的緩緩消散,一同隱沒在無邊的夜色里。
天臺之上,風聲依舊。
林默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他輕輕彈了彈風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如同剛剛丟棄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垃圾,也像是為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投下了一枚無聲的骰子。
“但廚房……”他轉身離去,身影融入天臺入口的黑暗,只留下最后一縷低語在風中飄散,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余韻,“永遠需要新鮮的食材,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