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榆坐在馴象所公房里,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躺在榻上的白爹說著話。
如今有家難回,也沒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在單位里呆著了。
白爹喋喋不休的問道:“你身上這套袍服從哪來的?怎么前天一晚上沒回來,就換了一身衣服?”
近兩天,這個問題已經(jīng)被問了幾百遍,白榆給了好幾種答案,白爹都不滿意。
白榆被問到實在不耐煩了,再次說了句:“小孩的事情,你這大人少打聽!”
白爹安靜了一會兒,又開口道:“我的傷勢應(yīng)該快好了。”
白榆想著自己的事情,隨口應(yīng)付說:“快好就快好唄。”
白爹說:“我覺得吧,等我傷勢好了后,你可以把小旗交給我做一做,讓我也過把癮。”
白榆不禁愕然,真沒想到,搶自己工作的人竟然是親爹,這是天天閑著胡思亂想閑出毛病了?
雖然他的終極目標是科舉功名,但在神功大成之前,還是很需要錦衣衛(wèi)旗校這個身份作為保護色。
于是白榆對白爹的身體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關(guān)心,勸道:“你還是安心養(yǎng)傷吧,千萬不要疏忽大意,我看起碼還要養(yǎng)個一年半載才能放心!”
白爹不為孝心所惑,又道:“我這點傷勢不算什么,但你性格缺陷太明顯,我擔心你把握不好前途,反不如讓我來做。”
白榆疑惑的說:“你這話又從何說起?”
白爹自信的侃侃而談:“你能轉(zhuǎn)成校尉,又升了小旗,肯定搭上貴人了。
但我就擔心,你僥幸一時成功,卻不能有長久之道。
昨日又與錢長官聊了幾句,果不其然,你真是不會做人,不會說話,不會來事。
不然的話,也不至于把禍及家里,讓你我只能躲在這里。”
白榆很不服氣的反擊說:“我雖然犯了些小錯,忽視了組織建設(shè),導致人力匱乏。
但也沒有到克扣草料都能出錯,反把自己弄傷,差點家破人亡的地步啊。”
白爹:“......”
這點黑歷史過不去了是吧?但凡還有點孝心,能不能不要再提了?
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后,白爹憤然道:“已經(jīng)在這里躺了三天,我已經(jīng)受夠了!
你真要有本事,馬上解決問題,讓我回家睡個安穩(wěn)覺!”
正說到這里,忽然從房外傳來了錢千戶的聲音:“白榆出來,去你家收拾那伙無賴去!”
父子透過窗戶向外看去,只見錢千戶站在院里,身后還有數(shù)十條大漢。
白榆就對父親說:“你看,只要穩(wěn)坐中軍帳,自然有人為我排憂解難。
真不知道父親你急什么,三十多的人了,一點定力都沒有。”
趁著父親手邊的水杯還沒砸過來,白榆竄到了門外。
在回承恩胡同的路上,錢千戶對白榆低聲問道: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緹帥突然改了主意,發(fā)話要從快從重幫你解決困境,還派了幾十個人過來助拳?”
白榆敷衍著說:“這我哪知道?也許是緹帥對仁義的理解更深了吧。”
到了大雜院,幾十名錦衣衛(wèi)官校嘩啦啦的闖進去,把整個大雜院都嚇得差點尿了。
“哪間是你家?”錢千戶問道。
白榆指了指前院西廂房,當即就有一名如狼似虎的官校奮力抬起腳,狠狠踹開了屋門,隨后官校們一窩蜂的沖了進去。
片刻后,閻先生連滾帶爬的從屋里翻了出來,狼狽不堪的坐在地上。
錢千戶疑惑的看向白榆,你家不是被七八個無賴占據(jù)了么?怎么就一個老先生?
白榆很不好意思的說:“其實我家在中院正房。”
在不遠處圍觀的大雜院首戶王太公驚聲叫道:“前院東廂!白家就在對面的東廂!中院正房是我家,不是白家!”
錢千戶忍不住對白榆笑罵道:“你這混球能不能正經(jīng)點,別趁機禍害別人家!”
白榆拍了拍額頭,恍然大悟說:“有兩三天沒回來,差點忘了自家在哪了!”
錢千戶:“......”
一幫官校只得又轉(zhuǎn)身,沖向?qū)γ娴陌准夷沁叀?/p>
王六根等人早已經(jīng)被驚動了,看到兇惡的官校們后連聲道:“自己人!自己人!借一步說話!”
但官校們充耳不聞,連問都不問,直接上去就打。
王六根臉色大變,以他豐富的社會經(jīng)驗立即就明白,這是碰到真正的硬茬子了,所以才會連來歷都不問,直接就動手。
頃刻之間,前兩日還在白榆面前耀武揚威的七八個無賴閑漢都被打斷了腿,又被官校拖著就往外走。
錢千戶對白榆說:“放心吧,這伙人全部充軍到西北去,能不能活下來都是疑問,不會再來騷擾你。”
白榆問道:“如果過上幾天,又有另一群無賴受了指使,過來騷擾我家,那該如何是好?”
錢千戶說:“緹帥已經(jīng)親自下令,將嚴鵠送到了上林苑監(jiān),不知道是不是看管肥料。
話說回來,真不知道緹帥受了什么刺激,反應(yīng)這么大,是不是你搗了鬼?”
白榆滴水不漏的答話說:“什么搗鬼?沒有的事!都是緹帥仁義!”
錢千戶見白榆油鹽不進,知道自己的求知欲肯定得不到滿足了,就告辭說:
“此間事了,我去向緹帥復命了,你慢慢收拾家里吧!”
“慢著!”白榆搓了搓手指頭,示意道:“這幫人強占我家三天,難道不該給我家一點賠償么?”
錢千戶沒好氣的說:“你不能把世間所有的好處都占了!
你想找他們索要賠償,那你對府衙王姓書吏的賠償怎么說?你該賠別人五十兩還是一百兩?”
白榆就不說話了,錢千戶擺了擺手,帶著大部隊離開了大雜院。
眾鄰居看著白榆,眼神中充滿了敬畏,今天是他們第一次直觀的親眼見識到白榆的能量。
白榆對著先前袖手旁觀的王太公冷笑了幾聲,然后就找到倒座房李老頭,拜托李老頭幫著收拾自家屋子。
又找到平白挨了一頓,此刻還坐在地上發(fā)呆的閻先生,開口道:“你家文哥兒還沒被救出來呢?都被關(guān)了一個多月了吧?
我看你家這三間屋的風水有點克你們家,如果不忍痛斷腕,只怕?lián)Q不回文哥兒啊。”
閻先生猛然抬起頭,顫抖著質(zhì)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白榆哂笑道:“你好歹也是文化人,連這么明顯的暗示都聽不懂嗎?”
閻先生驚慌的叫道:“果然是你!你如今連裝都不裝了!”
白榆莫名感到有點好笑,為了念頭通達,回應(yīng)了一句說:
“不裝了,我攤牌了!我就是一個又黑又惡的錦衣衛(wèi)小旗!但我更喜歡你之前桀驁不馴的模樣。”
威脅完前院癩蛤蟆老閻,白榆就走出了大雜院,尋思著再去買兩斤肉改善伙食。
他還沒走到胡同口,就看到有個三十多歲的文士迎面走過來,行禮作揖道:“可是白同案當面?”
同案?聽到這個稱呼,白榆感到有點陌生,但又有點新奇,這是另一個圈層的交際術(shù)語了。
雖然聽著像是同案案犯的意思,但在這時代確實也是一種文化人稱呼。
鄉(xiāng)試、會試一起上榜的叫同年,鄉(xiāng)試之前一起上榜的就叫同案。
在當代讀書人觀念里,能一起考中、同登一張榜是特殊的人脈關(guān)系,可以類比于后世的“老同學”。
眼前這個三十多歲的文士稱白榆為“同案”,很明顯就是在剛結(jié)束的府試中一起考中上榜的人。
白榆照葫蘆畫瓢的還了一禮,問道:“向來素昧平生,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自我介紹道:“在下姓甄名智,乃是東城那邊人氏,今日特意來拜訪白老弟。”
白榆謹慎的問道:“不知有何貴干?”
甄智回答說:“這路上也不是說話地方,不妨我做個東道,去西院胡同東口的得意樓,要上幾斤羊肉,邊吃邊說。”
白榆立刻本能的警覺起來,對方居然對自己的喜好如此清楚,連喜歡吃得意樓的炙羊肉都知道?
于是白榆又試探道:“得意樓價格不菲,我無功不受祿,怎么好意思讓你破費?
你如果真有事情,不妨先在這里說了。”
甄智便道:“過來時在宣武門大街上看到一處茶舍,還算雅致,可以先移步到那里說話。”
而后兩人一起進了茶舍,選了角落僻靜地方坐定。
等伙計上了茶水和干果后,甄智掏出一張稿紙,對白榆說:“老弟先看這個。”
白榆只看了一眼,就非常熟悉。
筆跡很熟悉,就是錢千戶的筆跡;內(nèi)容也很熟悉,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青詞。
應(yīng)該是上次接到緹帥陸炳的札子后,由自己口述、錢千戶提筆寫的青詞文稿。
每次接到創(chuàng)作任務(wù)后,都是這樣合作的,然后錢千戶親自將文稿送到西安門指定接收人那里。
所以白榆驚疑不定,這東西應(yīng)該在陸炳那里,怎么會出現(xiàn)在甄智的手上?
還有,為什么甄智要把這份青詞文稿拿給自己看?
難道自己的才華已經(jīng)暴露了,被某些外人知道了?
雖然心里有萬千疑惑,但白榆面上仍然不動聲色,裝傻問道:“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