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百五十年的發展,京城基層的管理體制日趨復雜,成功形成了多頭管理、互相交叉的體制。
縣衙退化為只負責稅賦、戶口、征調、文化業務的功能性衙門。
五城御史擔當起了總督察的角色,同時掌握著京師基層的司法權。
五城兵馬司協助五城御史工作,提供物理支援。
但京城地方大、人口密集,人口流動還很大,治安形勢嚴峻,五城兵馬司對彈壓地面已經力有不逮。
所以朝廷從成化年間又調集京營官軍,組建了巡捕營,負責巡邏和捕盜兩項業務。
巡捕營設一個提督總管,然后下設東西兩路參將分管,再往下就是各區把總。
至于廠衛系統,任務是對基層官民監控,并負責大案要案、政治性案件的審問和打擊謠言。
今天白榆請錢千戶介入,法理依據就是“縱火”本身稱得上重案,“縱火謀害錦衣衛旗校”那更能算是大案。
所以錢千戶才有了接手案件,并且當場抓捕嫌犯的借口。
在這種互相交叉的局面下,白榆的話確實也有道理。權力得去搶,能搶到手才是你的。
如果換成其他衙門搶先過來處理,那權力就是別人的了。
這就是為什么白榆寧可被吐槽一眼假,也要請錢千戶提前堵在大門外,跟有預判似的等著案發。
輕輕松松把岳老虎抓起來后,白榆并沒有放松警惕,他很清楚這只是一個開始,白家父子也進入了全面戒備的狀態。
在馴象所,還留著一間名義上屬于錢千戶和白榆的公房,白爹就搬到了這里居住和辦公,出入必定伴隨著十幾名閑漢護身。
白榆則把所有手下和家丁都聚集在身邊,全部持械,又找錢千戶借了幾個人,上個廁所都跟找人火并似的。
同時白榆又對錢千戶說:“你是我的上官,肯定有人會托你傳話或者說情。
如果岳老虎的靠山找了上來,你就回復他,以前岳老虎給他多少,以后我們白家加一成,就當交個朋友,等過了這段時間再見面。”
過了兩日,白榆正在都察院門房的樹蔭下磨刀時,錢千戶找了過來。
“岳老虎的靠山浮出水面了?”白榆搶先問道。
錢千戶答道:“一位指揮使兼西路南區巡捕小把總通過中間人找到我,向你傳個話。”
白榆聞言笑道:“喲,岳老虎這位靠山的官不小,得有三品了吧?”
又被牽扯進麻煩事的錢千戶沒好氣的說:“認真說話,別陰陽怪氣的!”
白榆嘀咕說:“哪里陰陽怪氣了?這可是三品啊,真不小了!”
不過話說起來,這時代京城的武官確實不怎么值錢,沒被的原因,就是數量太多了。
武官可以代代世襲,又加上歷年都有新封的,當然數量越積累越多。
其他衛不清楚,僅錦衣衛的武官數量就有一千多人,大部分都是給大臣子弟恩蔭封賞的。
這里的武官指的是有朝廷正式冊封的六品百戶以上,不包括白榆這種小旗。
所以京城的武官品級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弄到實職差遣。
一般來說,哪怕是指揮使級別的武官,在京營體系里最多只能當千總和把總,手下平均幾百人。
千戶百戶別看是五品六品,也只能當管隊,手下只能有個百十人。
其中把總又分大把總和小把總,大把總五百人以上,小把總三百到五百人。
對后世人而言,把總聽著很小,但這時代京城武官能輪到一個實職把總當,那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
所以錢千戶所說的“指揮使西路南區巡捕小把總”意思就是——本官指揮使、負責西城南邊巡捕營、手底下有兩三百號人的把總。
白榆問道:“他怎么說的?答應了我的條件嗎?”
錢千戶回答說:“他想找你談判。”
于是白榆就明白了,“看來他還是想救出岳老虎啊,完全沒有跟我們白家合作的想法。”
而后白榆又問道:“長官你審問岳老虎,可曾審出什么沒有?”
錢千戶很隨意的說:“稍微查訪就能發現,此人爛事一籮筐,線索很多,只要繼續往下挖,就一定有貨。”
“行,我知道了。”白榆轉頭對彭老頭招呼,“老彭你今天幫我盯著門房,我去辦點事,估計今天不回來了。”
錢千戶臉色發黑,你當著長官的面公然脫崗,這好嗎?
又開口問道:“你要干什么去?”
白榆隨口答道:“我去拜訪老師去。”
“你哪來的老師?”錢千戶奇怪的說。
據他所知,就一個能稱得上白榆老師的人,還因為收了白榆這個門生,連都察院都不愿意來了,直接住進了東城大興縣縣學。
白榆答話說:“文化人的事情,說了你也不懂,過一陣子你就知道了。”
而后白榆帶著一群手下,浩浩蕩蕩的離開都察院,前往小時雍坊,熟門熟路的找到了陳洗馬家。
但陳洗馬這時候還沒下班回府,白榆就老老實實的守在大門外等著。
既然打算拜師,就要表現出一些恭敬的態度。
主要是因為這次沒有中間人介紹了,白榆怕陳洗馬拒絕見自己,干脆就早點過來,堵在大門外。
一直等到太陽落山后,才看到陳洗馬回府。
“你有何事?”陳洗馬問道,看不出任何情緒。
白榆低聲答道:“上次說的一千兩之事,已經有了些許眉目。”
陳洗馬便道:“那就進來說話吧。”
還是上次的屋內,等陳洗馬落座后,白榆就主動開口說:
“久聞陳學士高風亮節有口皆碑,但上次會面,卻找在下索要一千銀兩,這讓在下百思不得其解。
在下回去后左思右想,可以肯定以學士之風骨,斷不至于索取錢財。
所以在下就猜測,莫非裕王府已經陷入拮據,導致學士不得不籌錢?”
陳以勤雖然沉默不語,但也沒有否認,算是默認了。
白榆繼續說:“在下又想到,學士你對在下開這個口,大概也是因為在下人微言輕,不至于把事情鬧得滿城皆知。
又正好主動送上門,所以就死馬當活馬醫。
或者說,學士你只想低調接解決困境,不想把裕王府缺錢的事情鬧大。”
陳以勤不由得苦笑幾聲:“你倒是聰明。”
白榆趁機打蛇隨棍上,詢問說:“裕王府為何拮據到如此地步?”
陳以勤含糊著說:“帝君這三年專心玄修,裕王也不好意思打擾帝君,沒有領取常例賞賜。”
白榆琢磨了好半天,才琢磨明白這句話的內涵。心里忍不住瘋狂吐槽,和這種文人說話真累。
就是說嘉靖皇帝親情淡薄,沒關注過裕王府情況,也沒想起給裕王府常例賞賜。
而裕王府這邊,本來就是四面皆敵、如履薄冰的狀態,見狀更不敢主動向嘉靖皇帝討要賞賜。
因為裕王府也不確定嘉靖皇帝是不是故意不給賞賜,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主動討要賞賜,那只會更讓嘉靖皇帝厭惡。
所以等于是嘉靖和裕王父子之間打了三年啞謎,裕王府也不敢向皇帝詢問真相,就“餓了”三年。
而裕王府越不提這事,嘉靖皇帝就越想不起來,于是就陷入了惡性循環。
至于有資格提醒嘉靖皇帝的首輔嚴嵩父子,本來就不待見裕王,這時候就更樂得看笑話。
白榆琢磨明白陳學士這句話的內涵后,就提議說:
“其實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與其拿一千兩子后補貼裕王府,不如拿去賄賂嚴世蕃。”
陳以勤臉上露出了厭惡的神色,本能的就說:“休想!”
白榆勸道:“如今朝政運轉都掌握在嚴氏父子手里,裕王府想要從國庫中拿到常例,也離不開嚴氏父子。
一千兩銀子補貼裕王府,只是飲鴆止渴而已,但如果拿去賄賂嚴世蕃,就盤活全局了。”
陳以勤不滿的說:“賄賂嚴世蕃,豈不說明裕王府向嚴氏父子低頭和服軟?”
白榆反問說:“難道學士你就不明白忍辱負重的意義?非要讓裕王府困窘窮困的事情到處傳開?”
陳以勤長嘆一聲,又不想說話了,顯然是拉不下這個臉。
他承認現在應該“忍辱負重”,但對于向嚴世蕃行賄,他心理上過不去。
白榆拍著胸脯保證說:“如果學士覺得,向嚴世蕃行賄有失體面,那么在下可以代勞。
以后有類似的臟活,都可以交給在下去辦。”
陳以勤:“......”
不知為什么,總有一種良家一步步拉下水的感覺。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本質的問題,“所以,你到底籌到錢沒有?”
就算理論講的再好,沒錢說個卵子?
白榆說:“已經有了目標,準備收取他家的不義之財。
但對方卻有靠山,導致在下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麻煩。”
陳以勤搖頭道:“自從做了裕王府講官,我與士林更加疏遠了,真幫不了你什么。”
白榆笑道:“我怎么會給學士你添麻煩呢?學士只需要委托我辦事就行了。
等我籌集到了銀子,就送去賄賂嚴世蕃,早日讓裕王府改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