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妖隊的意外,就發生在出征的第一天。
當天上午,狩妖隊在郡城集結整隊完畢后,劉承就率領著這超過五十人的龐大隊伍,浩浩蕩蕩離開郡城,以神行法加持,一路向西。
至午時,狩妖隊已跨越了數百里的河山,抵達了吳郡最西邊的厄水河畔。
越過厄水河,就正式進入了近期山精潛伏棲息的灰針林。在此,劉承要求隊伍短暫休整,各自加持術法、吞服丹藥,激發符箓……只待殺入敵巢后,以最快速度完成斬首。
過去數月,這群山精在邛州各郡流竄,殺傷無數……之所以遲遲不能授首,關鍵就在于它們中出了個異常棘手的首領,似有卜覺之能,屢屢帶領族裔逢兇化吉。
只要能誅殺此妖,余下山精不過烏合之眾,甚至無需逐一撲殺,族群自然就會內斗瓦解。
而為了這次突襲斬首,劉承可謂不遺余力。
出城前,只有極少數人知曉狩妖隊的第一站是哪里。而出城后,劉承一邊要護法長老為隊伍遮掩行跡,一邊又以神行術覆蓋全隊,全速疾行。可以說在最終抵達厄水河畔時,就連狩妖隊里的許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
突襲灰針林更是全軍啟出,勢若雷霆,就連本應在旁護法掠陣,不直接下場的長老們,也時刻準備出手,只求萬無一失。
然后,這雷霆萬鈞的一擊,就落到了空處。
灰針林中有各色異獸,有成精的小妖無數,更有潛藏于密林深潭的大妖,卻唯獨沒有這一行人勢在必得的山精。
別說是異變得道的首領,就連野生獨行的山精也沒有一頭。
被劉承重點標記的山精棲息處,只有一座遍布人類殘骨的洞穴,洞外吊著幾具被吃到一半的人類尸體……形似挑釁。
顯然,那山精首領預見到了危機將至,帶領全族及時遷徙,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劉承的雷霆一擊。
這一擊落空,全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就連很多金丹長老也一時間顯得不知所措。
好在劉承及時出面,用幾段自嘲的笑話,和一筆臨時的犒賞,直接穩定了軍心。
之后,他也不多做猶豫,只下了一個命令。
追。
那群山精雖然及時遷徙,卻不可能跑得太遠,更不可能完全消去一個族群遷徙的行跡。所以,哪怕此時這勢在必得的一擊落空了也好……接下來只要沿著山精們遺留的痕跡追下去,結果還是不會改變。
此外,保險起見,劉承要求狩妖隊抱團推進,哪怕追得慢一些也好,絕不可貿然分兵。
這是穩妥決策,眾人自沒有異議,于是一路追擊,一路深入……直到某一刻,仿佛是無形中越過了某條界限。
隨隊護法的金丹長老們,竟然,忽然,全然不見了蹤影!
明明所有人都在按照劉承的要求抱團推進,明明上一刻,人們還能以余光瞥見長老們貼在世家子弟身旁暗中潛伏,只露出依稀的人影……但是下一刻,那些依稀的人影,就赫然成了斑駁樹影!
突如其來的異變,幾乎讓狩妖隊的士氣當場崩盤,幾個世家子弟尤其驚慌失措,恨不得拔腿就走。
劉承花了些時間才安頓好人心,之后也不再強求追擊,而是帶領眾人原路折返,爭取先走出灰針林,回到厄水河畔重整旗鼓。
然后這一走,就是漫漫無期。
從厄水河到灰針林,來時奇襲不過十幾分鐘,算上一路追擊,也不過一小時出頭。但原路返回,卻一連走了大半日,直到天色漸暗,眾人仍未能擺脫那灰蒙蒙的樹上荊棘。
他們并沒有繞圈子,更沒有鬼打墻,而是實實在在沿著原路直線折返,但前方的道路卻仿佛永無止境。
同時,那些失蹤的金丹長老們也始終沒有出現。
于是劉承當機立斷,號令眾人暫停腳步,臨時在灰針林里安營扎寨,以圖長遠。
期間,他身先士卒,主動拿出了許多珍貴的家傳法寶符箓,單憑一己之力,就在林中構筑出了一個穩固陣地。而有他帶頭,幾名世家子弟也紛紛效法,硬是用法寶堆出了一座【奇門百寶陣】,理論上就算是元嬰大能來此,也要費一番周折才能破陣。
之后一夜休整,直到第二天一早,隊伍再次踏上征程。
此時狩妖隊在道理上仍奉劉承為首,前進的方向也由他來決定。而劉承也沒有藏私,坦率地與所有隊員解釋了他的決策理由。
包括他所精研的奇門道衍之術,本命相連的法寶周天璇璣盤,以及各式珍奇的輔算符箓……
盡管事到如今,任何人也看得出,事態之詭異已經實實在在超出了這位劉家大公子的掌控,但他也實實在在是在竭盡全力為眾人謀求出路。
其他人或許有質疑,有反對……卻沒有人能拿出更好的辦法。
于是人們仍依著劉承指示,在灰針林中抱團行動,共同尋找出路。
這一找就是兩天。
兩天時間里,眾人幾乎不眠不休,沿著劉承所指的方向,走得海枯石爛。
已經記不得翻越了多少丘陵,淌過了多少溪流,更不知遭遇了多少倒霉的土著小妖……期間甚至還遇到了一尊得道數百年的古樹精,費盡周折才讓雙方相安無事。
然而,眾人所期待的出路,仍是未見蹤影。
當天晚上,矛盾不出意外的爆發,來自吳郡第二世家的公子康平湘率先發難,要劉承退位讓賢。劉承雖竭力為自己辯護,坦陳利害,卻因接連的決策失靈,已得不到多數人的認同。
于是第三天開始,隊伍由康平湘指揮行進,他倒也同樣在竭盡全力地為眾人尋找出路,卻最終只是讓人們又白白浪費了一天時間,期間更遭遇了幾次險情。
第四天開始,隊伍換回劉承指揮。而他吸取了前面幾日的教訓,大幅調整了衍算方法,隱隱窺見了突破希望。
但最終仍是徒勞無功,人們又浪費了兩天時間,仍不能走出灰針林的密境。
至此,人心已是四分五裂,哪怕是對狩妖一事最無所謂,只求日結工錢的散修們,也紛紛感到浮躁不安,各式各樣的紛亂念頭交織交錯,局面一觸即發。
最終,康平湘再次發難,而這一次,他的矛頭直指向了狩妖隊中的一眾荒人散修。
“他說,如此困境,必是內鬼所致。”
“內鬼必是以外道邪法,污染了狩妖隊所據的靈機,才使得團隊在灰針林迷失,而兩位世家公子的上乘衍術,也因此各自失靈。”
“而此等外道邪法,必來自于血統不純,道心不凈的荒人散修。”
很難講康平湘的指責,究竟幾分出于理性,幾分純屬情緒宣泄……只是,當他將指責和質疑的話語說出口的時候,事態就再無法挽回了。
在邛州,指責一名荒人是“內鬼”,性質極其嚴重,幾乎和直接揮刀砍人沒有區別。
換做平時,一眾散修或許還會看在豐厚的酬勞的份上,對康平湘的指責強自忍讓。
但那個時候,散修們也早就被連續多日的迷茫給消磨盡了理性。
內亂當場爆發,幾名性情火爆的散修直接就動上了手……然后不出意外被康平湘打得筋斷骨折,慘不忍睹。
幾名膽怯的散修想趁亂逃跑,卻被胡家公子視作做賊心虛,聯手羅曉將他們打斷了腿。
好在最后時刻,劉承強行出面平息了爭斗,令內訌不至于過于慘烈……但即便是他,也無法再彌合人心。
當晚,團隊就宣告分裂,世家子弟們勉強仍維持一隊,而一眾散修則被悉數放逐。
在一片詭異難測的灰針林中,將一眾本就實力相對遜色的散修踢出團隊,這份決策的意味已是不言而喻。
被留下的散修們,有很多人霎時就被絕望沖垮,也有人被憤怒填滿心靈。
但對于朱櫻來說,這場內訌分裂,簡直求之不得。
她從一開始,就完全沒想要跟那群世家子弟們打交道……若非汲取地脈靈力的陣眼,被隊長劉承掌握著,必須要他準許才能盡情吐納,朱櫻可能在郡城報個到后,就第一時間脫隊獨行了。
邛州的野地固然兇險,山精們更絕非善類,獨自狩獵的風險不言而喻。但即便如此,也好過看世家子弟們的眼色……
更何況,在陪著狩妖隊一道迷路的時候,朱櫻還發現了一件事。
這灰針林內的天地靈機,異常的濃郁,即便是相較于壟斷全郡靈秀的郡城也毫不遜色……至此,她就連最后一個妥協的理由都沒有了。
與世家子弟們分開后,朱櫻并沒有找任何同道散修搭檔,而是毅然決然地獨自深入密林,憑著本能尋找方向。
不是逃離的方向,而是狩獵的方向。
早在踏入灰針林的那一刻,朱櫻其實就隱隱察覺到,那伙山精并不在劉承推演算定的位置。之后,她更是看到狩妖隊陷入了一層無形的迷障,而無論是劉承還是康平湘,卻都對此視而不見。
隨著時間推移,迷途繼續,朱櫻越發肯定自己的判斷。
這座精怪棲息的灰針林,并不是那些自詡血統純正的世家子弟們的主場,而是她的主場。
身負妖族之血的荒人朱櫻的主場,獵場。
現在,獵手終于擺脫了所有束縛。
狩獵,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