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沈宅前院的狼藉終于收拾停當(dāng)。
家丁與警衛(wèi)隊(duì)拖著疲憊的身子散去,只留下天邊余暉,與久久不散的濃郁血腥氣。
小洋樓一層飯廳內(nèi)。
往日的珍饈美味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幾碟素菜、一盆清湯與半鍋糙米飯。
平海市連日混亂,米糧采買艱難,沈妙薇早已下令縮減用度,連下人們的伙食也減了半。
沈瀚的三位姨太太領(lǐng)著各自子女陸續(xù)入席。方才暴民沖擊沈宅時(shí),把她們嚇得夠嗆,躲在房內(nèi)不敢出來。
二房姨太周氏牽著八歲的兒子沈明瑞,一進(jìn)餐廳見著桌上飯菜便皺起眉頭;三房姨太梁氏帶著七歲的沈明璋,神色還有些緊張不安。
四房姨太林氏最年輕,不過二十七八,牽著六歲的女兒沈明萱,溫順地站在一旁,等沈妙薇先落座。
“都坐吧。”沈妙薇淡淡道,率先在主位坐下。
琉璃輕巧一躍,蹲在她手邊的桌角,尾巴悠閑地?cái)[動,一雙異瞳掃視眾人,帶著幾分好奇的打量。
沈明瑞一屁股坐下,筷子往桌上一拍,撅著嘴嚷道:“怎么又是這些?我要吃紅燒肉!我要吃糖醋魚!”
周氏立刻心疼地?fù)ё鹤樱饴暤溃骸鞍眩业男∽孀冢胶J衼y成這樣哪還有肉吃?你姐姐當(dāng)家,連口葷腥都舍不得給你,真是苦了你嘍……”
沈妙薇眼皮都沒抬,只淡淡道:“二娘若覺得委屈,明日可親自去市集采買,看看能帶回幾兩肉。”
周氏一噎,臉色漲紅。
平海市如今暴民橫行,誰敢出門?
她悻悻閉了嘴,卻仍小聲嘀咕,語氣極為不滿:“堂堂沈家大小姐,連弟弟的吃食都顧不好……”
沈明璋倒是安靜,只是眼睛一直盯著琉璃的尾巴,趁人不備,突然伸手去抓!
“喵嗚!”琉璃反應(yīng)極快,尾巴一甩躲開,反手一爪子撓過去。
“啊!”沈明璋痛叫,手背上頓時(shí)多了三道血痕,旋即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梁氏驚呼,忙撲過去護(hù)住兒子,臉上浮現(xiàn)出怒意:“你這畜生!竟敢傷人!”
她方才躲在屋內(nèi),完全不知道前院事情經(jīng)過,揚(yáng)手就要打琉璃,卻被沈妙薇一把扣住手腕。
“三娘。”沈妙薇聲音冷得像冰:“上仙座下童子,也是你能打罵的?”
梁氏一愣,對上沈妙薇那雙寒潭般的眼睛,竟莫名打了個(gè)哆嗦。往日軟弱怯懦的大小姐,不知何時(shí)已有了這般氣勢?
沈明璋仍捂著手哭嚎:“娘!這野貓抓我!打死它!”
沈妙薇氣極反笑。
她心底對師尊無比敬重仰慕,師尊這次還為了她,特意派來座下童子相助,卻不料遭家人怠慢不敬。
往日沈妙薇對父親這三房姨太多有忍讓,眼下她有了力量和底氣,終于是不再忍氣吞聲。
只見她松開梁氏,反手一巴掌甩在沈明璋臉上——
啪!!
一聲耳光脆響,飯廳內(nèi)霎時(shí)寂靜。
“再敢對琉璃童子不敬,下次就不是一巴掌了。”她一字一句道,目光掃過眾人。“爹因公務(wù)外出,如今沈宅由我當(dāng)家,誰若不服,大可搬出去自立門戶。”
周氏和梁氏臉色鐵青,卻不敢再吭聲。她們雖不服沈妙薇,卻也清楚,如今亂世,離了沈宅,她們什么也不是。
沈明璋挨了姐姐一巴掌,像是被打懵了,呆愣在椅子上,也不哭了。
然后默默端起碗筷,老實(shí)吃起了飯。
一直沉默的四房林氏忽然輕聲道:
“大小姐說得是,如今世道不太平,一家人更該齊心。”她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女兒碗里。“明萱,快謝謝長姊,若不是她,你連飯都沒得吃。”
六歲的沈明萱怯生生地抬頭,小聲道:“謝謝姐姐……”
沈妙薇神色稍緩,沖林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
飯畢,眾人散去。
沈妙薇獨(dú)自站在廊下,望著漆黑的夜空。琉璃輕盈地躍上欄桿,歪頭看她。
“琉璃童子。”沈妙薇朝其作揖,輕聲道:“今日多謝相助。”
“沒什么啦……”琉璃甩了甩尾巴,喵了一聲。“都是主人的任務(wù)。”
沈妙薇微怔。
這仙貓說話的語氣,怎么怪怪的。
這時(shí),遠(yuǎn)處隱約傳來暴民的叫囂,還有一陣陣嘈雜的動靜,沈妙薇深吸口氣,握緊拳頭,眼中閃過一絲堅(jiān)定。
亂世之中,唯有力量才是立足之本。
師尊今日傳授的兩法,她必須努力習(xí)練……
深夜。
沈妙薇特意讓小妤在自己的臥室里,支起了一個(gè)小床,又鋪上柔軟的絲綢被單,充當(dāng)琉璃的窩。
經(jīng)過一番交流,一人一貓也算熟絡(luò)。
“沈家小姐姐,你這有冰鎮(zhèn)魔子汽水嗎?琉璃好想喝呀!”
三花貓蹲在小床上,沖洗漱更衣完畢的沈妙薇道。
“魔子汽水?”沈妙薇擦拭著濕發(fā),為之一愣。“那是什么?”
“甜甜的,滋啦滋啦的,好喝的藥水呀……主人每天都會給琉璃喝,喝完琉璃就有用不完的力氣。”
三花貓頗為期待。
然后又哼起了只有它自己才懂的歌謠:“魔子汽水吸吸樂,吸吸樂……”
聞言,沈妙薇一時(shí)犯難。
琉璃童子每日都要喝仙露瓊漿?
她苦思冥想,突然注意到“汽水”二字,于是連忙找到丫鬟小妤,讓她把弟弟沈明瑞房間的“西洋汽水”拿去冰鎮(zhèn)后送來。
不一會。
小妤送來了兩支玻璃瓶汽水。
沈妙薇接過后,將其打開,小心翼翼送到了琉璃面前:“琉璃童子,寒舍沒有仙露瓊漿,只有這西洋水,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琉璃端起玻璃瓶,猛灌一口。
“哈!”她砸吧了嘴,失落道:“差遠(yuǎn)了呢!”
沈妙薇一臉赧然。
她又有些好奇,便試探向三花貓道:“琉璃童子,師尊平日里都干什么呀?”
“主人很喜歡睡覺。”
琉璃想了想道。
“一睡就睡好久,琉璃有時(shí)候餓了他都沒醒。”
沈妙薇微怔,又覺得合理。
師尊是仙人,一夢數(shù)百年都是常態(tài)。
這時(shí),又聽琉璃道:“主人偶爾會出門做好事,施舍窮人、打敗災(zāi)難、拯救城市……”
越聽,沈妙薇美目里的崇敬與憧憬之色愈發(fā)濃郁。
這般神仙人物,令人向往。
倏地不知想到什么,沈妙薇心跳加快,小聲問道:“師尊他……好看嗎?”
琉璃歪著頭:“我只是一只貓呀,為什么要問這種問題?不過,總是有漂亮小仙女來找主人。”
“啊?!”
沈妙薇一驚。
“小仙女?”
“主人是這么說的。”琉璃點(diǎn)頭。“他嘟囔過什么‘小仙女惹不起’之類的話。”
沈妙薇左思右想,又小心問道:“師尊有道侶了嗎?”
“道侶?”琉璃的頭更歪了。“那是什么?”
“就、就是……”沈妙薇遲疑著:“師娘。”
“沒有呢。”琉璃搖頭。
沈妙薇不知怎的,心中一喜。
師尊果然一心向道,連仙女主動找他都看不上。
一人一貓聊到了很晚。
沈妙薇的心中,愈發(fā)期待與師尊見面。
她暗暗下定決心,必須刻苦修行,最起碼也要多活些歲月,堅(jiān)持到遇見師尊的那天。
若自己老死也未曾見上一面,那該多么遺憾呀!
…
…
「投影已降臨」
「所在世界:玄妙」
「探索度:1.8%」
「傳說度:3(……)」
當(dāng)王希再度降臨玄妙界時(shí),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武館廂房內(nèi)坐著。
他當(dāng)即檢視腦海的卡組情況。
由于內(nèi)外功已經(jīng)至臻,王希在回歸前,便安排投影主練「血蘭挽歌」、「渴血狂人」和「山河一筆」這三張卡。
效果一般,但好過沒有。
「血蘭挽歌(技能卡/深藍(lán)二星/可升級):102/500」
「渴血狂人(技能卡/深綠二星/可升級):65/400」
「山河一筆(技能卡/深綠一星/可升級):98/300」
三張卡的進(jìn)度都稍有提升,但距離升星還非常遙遠(yuǎn)。
王希搖搖頭。
太虛浮了。
他看了眼窗外,已是入夜,武館里一片寂靜。
王希檢視了一番「投影回顧」,發(fā)現(xiàn)距離上次回歸,玄妙界這邊已經(jīng)過去一個(gè)多月。
這段時(shí)間里,梅班主上門找過他兩次,相約前往省城豐登,兌換那份機(jī)緣,可都被投影以“突破在即”為由婉拒。
見狀,梅言溪只好帶著驚鴻班繼續(xù)在青葦鎮(zhèn)上逗留,等待王希“突破”。
‘明日便去找他,該出發(fā)了。’
王希暗道。
很快便到了第二天。
他去了一趟廢棄的城隍廟,驚鴻班便在此處落腳。
尋得班主梅言溪,對方當(dāng)即抱拳,臉上露出喜色:“恭喜希之兄突破!”
“哦?”王希微笑回禮,道:“我還沒說,梅班主怎知我突破了?”
梅言溪認(rèn)真打量,沉聲道:“更加深不可測了……若把以前的希之兄比作沉睡猛虎,那么現(xiàn)在便是神隱之龍。”
說著,他搖搖頭。
“我恐怕遠(yuǎn)不是你的對手。”
雖然王希的玄妙體系卡組沒什么變化,但他如今持有史詩紫卡「終焉王冠」,梅言溪以大宗師的元神,敏銳感知到了他身上的危險(xiǎn)氣息。
若非兩人相識,又有交情,梅言溪怕是早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根本不敢靠近。
那種元神被觸發(fā),時(shí)刻預(yù)警的恐怖感覺,就像稚童站在了懸崖邊一般。
一陣風(fēng)吹來,都有生命危險(xiǎn)。
“梅班主過譽(yù)。”王希笑道。“如今事了,我想可以啟程了。”
“好。”梅言溪道。“那事不宜遲,我們今日便出發(fā)前往省城。”
王希回了武館一趟。
他收拾了行李,向師傅師娘告辭。
雖然多有不舍,但眾人也沒有挽留,只是師妹霍巧兒紅了眼眶,幾次三番追問:“師兄何時(shí)回來?”
“得空就回來。”王希背著行囊,在武館外站定。他朝霍明川、霍勝蘭、俞瑞陽等人抱拳:“師傅師娘,還有師兄,你們多保重。”
“希之,你出門在外也要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可以寫信回來。”
師娘快步上前,依依不舍地拽著他的衣袖,溫聲道。
說著,還塞了一個(gè)巴掌大的小布包。
“這是師傅師娘給你準(zhǔn)備的一點(diǎn)盤纏,不多,但也是一番心意。”
王希沒有拒絕。
他道了謝,最后沖師妹道:“在外尋得什么稀奇玩意,給你帶回來。”
霍巧兒抽著鼻子,擠出笑意:“師兄可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師兄哪次騙過你。”
王希摸了摸她的腦袋。
旋即,他再次朝師傅師娘深深一揖,轉(zhuǎn)身便在夕陽的余暉下邁開了步子。
待他走遠(yuǎn),霍巧兒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
不知怎么,她總覺得要過很久很久,才能再見著師兄了。
…
…
當(dāng)王希隨驚鴻班抵達(dá)省城時(shí),已是四天后的傍晚了。
豐登市像一塊鏈接新舊時(shí)代的拼圖。
青磚灰瓦的舊式宅院與鋼筋水泥的洋樓犬牙交錯(cuò),石板路上跑著黃包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碾娷噮s已沿著鐵軌穿行于主干道。
街邊商鋪掛著褪色的布幡,隔壁玻璃櫥窗里卻陳列著進(jìn)口的留聲機(jī)。穿長衫的賬房先生與西裝革履的銀行職員在茶館門口擦肩而過,彼此投去微妙的一瞥。
驚鴻班一行戲子倒也沒出什么洋相,他們走南闖北,去過的大城市不少。
隨行的王希倒覺得很有趣。
左瞧瞧,右看看。
他這幅“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反倒惹得花旦江小蘭頻頻發(fā)笑。
驚鴻班有三輛馬車,馱負(fù)著拆卸的舞臺布景、彩箱、衣箱、旗靶箱和神龕牙笏等。
這個(gè)時(shí)代的戲班子,普遍信仰“老郎神”,認(rèn)為祂能保佑演出平安、戲班興旺,甚至能護(hù)佑演員技藝精進(jìn)。
所以神龕是重中之重。
無論戲子、樂師、雜役,均以“老郎徒子徒孫”自居。每逢演出前,都將拜一拜,演出后也會拿出一部分收入擺神龕上供奉。
這一路上,王希通過與梅班主閑談,也了解了不少關(guān)于戲班子的內(nèi)幕。
那牙笏也是關(guān)鍵。
說白了,便是班主定下的當(dāng)日演出名錄,好叫雜役提前備好道具。
一行人穿行在豐登市中。
“希之兄,方才羅渠打聽到了,那聽雨樓就在中央大街的拐角,前面就到。”
梅言溪坐在馬車外座,沖旁邊的黑長褂青年道。
“接下來諸位怎么安排?”王希頷首道。“我打算直接在聽雨樓住下。”
“太貴了。”梅言溪苦笑。“我這手下一幫子人需要養(yǎng)活,只好找個(gè)便宜去處……”
“那我先替梅班主去尋得‘胡先生’,有什么事可以直接來聽雨樓匯合。”
“好。”梅言溪點(diǎn)頭。
中央大街。
灰撲撲的柏油路兩側(cè),霓虹燈牌已亮起“大世界舞廳”、“老正興菜館”、“劉家當(dāng)鋪”等招牌炫光。
穿高開叉旗袍的舞女倚在二樓窗口吞云吐霧,金絲雀般的笑聲碎在賣報(bào)童“香煙!香煙!鉛門兩角!洋門五角!”的吆喝聲里。
個(gè)別穿學(xué)生裝的青年們舉著“抵制洋貨”的紙旗走過,卻被路邊炸臭豆腐的油煙氣熏得皺了眉頭。
戲班子一路走過。
終于在大街拐角見著了“聽雨樓”。
三層高的朱漆樓閣飛檐翹角,檐下懸著一排青紗燈籠,在夜風(fēng)中輕輕搖晃,襯得黑底金字的匾額愈發(fā)醒目。
樓前青石臺階被往來食客磨得發(fā)亮,兩側(cè)蹲著兩尊石雕貔貅,口中銜著銅錢,爪下按著繡球,憨態(tài)可掬。
驚鴻班將王希在這送下便離開。
王希沖梅言溪抱拳,轉(zhuǎn)身踏上臺階。
掀開繡著纏枝蓮紋的棉布門簾,里頭豁然開朗——大堂擺了十幾張八仙桌,桌邊圍坐著穿長衫的男人,也有三兩西裝革履的新派人物。
跑堂的伙計(jì)肩搭白巾,托著紅木食盤在人群中穿梭,高聲報(bào)著菜名:“松鼠鱖魚一份,熱著上嘞!”
一伙計(jì)見王希入店,便趕忙湊上前,舔著臉笑道:“客官住店還是打尖?”
“都有。”王希笑道。
伙計(jì)眼前一亮:“好叫客官曉得,咱聽雨樓雅間需預(yù)定,眼下已滿,只有二樓的竹字號普通廂房還空了兩間,一元一晚,不含餐點(diǎn)。”
好貴。
王希暗道。
難怪梅言溪一聽他要住酒樓,臉色都變了。
“先住三晚。”王希掏出五塊銀元遞去。“另外幫我來點(diǎn)吃喝,看著上就行。”
“好嘞客官。”伙計(jì)收了錢,就準(zhǔn)備去忙活。
王希叫住了他,試探問道:“誒對了,我聽說你們這有位姓胡的說書先生?”
“啊。”伙計(jì)停下腳步。“您是說胡郎先生呀,他今個(gè)不在,呃……連著好幾日都沒來了。”
“原來如此。”王希道。
與「歸隱預(yù)覽」里推演的一樣,胡先生離開了聽雨樓,暫不知去向。
他只好再想辦法。
片刻后。
用過餐,王希上樓尋自己的廂房。
很快他就在走廊角落里,找到了刻有“竹乙”二字木牌的房間。
推門進(jìn)去,是非常老式的廂房,不過倒也干凈整潔。
王希放下行囊,坐在床沿思索著怎么才能找到那位胡郎先生。
‘在推演里,我會在這里遇見一條美女蛇,她似乎和胡郎先生有些關(guān)聯(lián)……’
他心想,干脆就等這條蛇到來。
這一等便是三天。
夜里。
咯吱——
窗戶被推開了一條細(xì)縫。
旋即,一條細(xì)小的身影鉆了進(jìn)來,落地后稍作停留,便爬上了床,一頭扎進(jìn)被窩里。
這蛇剛進(jìn)去,就被一只手給逮住。
旋即便聽:“這位小姐,你有些不禮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