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開顏低眉斂目,輕輕吹掉指尖沾染的灰塵,柔聲道:“娘看好了一座宅子,背山面水,風景極好,想要買下來。”
“怎么?”謝雨柔諷刺地看著她,“這宅子住膩了?”
孫開顏抬眸,嘴角仍是那抹笑,眼底卻毫無暖意:“住久了,膩了,想換個新的,順道重新布置一下。”她的指尖點了點桌案,語氣輕松,仿佛在說今日吃些什么一般漫不經心,“當然,一萬兩只是宅子的錢,重新布置新宅子,還要一萬兩。”
謝雨柔的臉色一點點冷了下來。
孫開顏似乎完全不在意女兒的目光,自顧自地整理著衣袖,繼續說道:“娘知道,你之前把從寧家得來的銀子都給娘花了。”
她抬眼,笑得意味深長。
“娘給你時間。”
燭火映在她的臉上,那張風韻猶存的面孔在此刻顯得格外陰冷。
“娘知道……你定是有的是辦法,能從寧家搞來銀子的。”
話音落下,屋內驟然沉寂。
窗外的風忽然大了。
檐角的風鈴“叮鈴”作響,聲音尖銳,像是某人在瘋狂地笑。
謝雨柔的指尖輕輕顫抖著,目光緩緩掃過屋內奢華的陳設……金絲檀木的多寶閣、玉雕的香爐、墻上的名家字畫、案幾邊的琺瑯彩瓷瓶……這些東西,是用她的血肉堆砌起來的。
而現在,她的“娘親”說……
不夠。
遠遠不夠。
她慢慢笑了起來,笑意未達眼底。
“好。”
謝雨柔撿起地上的銀票,一張張拍在殘破的桌案上,聲音冷硬又決然。
“一萬兩,我給你。”
孫開顏笑了,溫柔地抬手,想要撫上女兒的臉頰:“我就知道,娘的小雀兒最是貼心了……”
話音未落,謝雨柔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但是……”她的眼神如淬了毒的刀,“我給了銀子,你就從我眼前消失。”
“永遠。”
孫開顏的笑容僵在臉上。
燭火搖曳,陰影里似有殺意悄然而起。
"哎喲……"
孫開顏忽地笑出聲來,聲音甜膩得像灌了蜜糖,眼尾細紋舒展開,卻像是毒蛇吐信時細密的鱗片,在燭火下閃著冰冷的光。她伸手想摸謝雨柔的發,卻被狠狠甩開,指甲劃過紅木桌沿,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我的好女兒,我的小雀兒還是有錢有辦法的。"她收回手,不急不緩地撫平衣袖上的褶皺,金線繡的纏枝紋被她撫得泛起微光,映在她含笑的眼底,卻顯得格外涼薄,"要不然也不會這么輕輕松松就答應下來了。"
謝雨柔冷冷盯著她,指節攥得發白。
屋外風忽地大了,窗欞縫隙里鉆入一股陰冷寒氣,將燭火吹得劇烈搖晃,映得兩人臉色忽明忽暗。桌上的茶早已冷了,茶湯表面漂浮著幾片碎茶葉,像極了被碾碎的心腸。
孫開顏微微瞇眼,笑容愈發愉悅:"可小雀兒,你要知道,我一天是你娘,一輩子都是你娘。"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抹涼薄的笑意,"你想擺脫我?根本不可能。"
"從我眼前消失?"她低頭撥弄著腕上的赤金纏絲鐲子,笑意加深,"你覺得……可能嗎?"
謝雨柔胸口劇烈起伏,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刺痛讓她勉強維持住冷靜。她冷笑一聲,指尖輕點案桌上的殘茶:"如果你不答應,一萬兩……連想都別想。"她抬眸,眼瞳漆黑,像是冬日里的寒潭,"好好住在你這破院子里吧。"
孫開顏的笑容僵了一瞬,眸色漸冷。
屋內倏地沉寂下來。
窗外樹枝在風里搖曳,發出沙沙聲,仿佛有人在嗤嗤發笑。孫開顏盯著謝雨柔看了片刻,忽地"咯咯"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她笑得肩膀發顫,發間的珠釵"叮鈴"作響,可眼神卻一點點冷厲下來。
"小雀兒啊……"她輕嘆一聲,嗓音陡然寒涼,"你若是真不給銀子,那娘只好去寧府鬧騰你了。"她微微偏頭,目光落在謝雨柔驟然繃緊的脖頸上,笑得愈發輕佻,"若讓你姑父知道……我還活著,還沒瘋透,你說說,他還會不會繼續養著你這個‘可憐’的孤女?"
謝雨柔渾身一顫,脊背繃直,指尖無意識地摳緊了桌沿,指甲刮出一道淺淺的痕。
"姑父怎么想……無所謂。"她咬牙,聲音沙啞,"姑母是絕對不會放開我的手的。"
孫開顏笑得更加開懷,像是聽了個極有趣的笑話。她彎著腰,笑得發髻松散,鬢角散落幾縷碎發,像極了纏繞人心的藤蔓。
"哎喲喲……"她直起身,指尖擦去眼角笑出的淚,拖長了聲調,如唱戲般夸張道,"我的傻小雀兒,你姑母自個兒都自顧不暇了,還管你?"
謝雨柔呼吸一窒:"你什么意思?"
孫開顏瞇了瞇眼,唇角勾著譏誚的弧度:"寧家新去的那位姨娘,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她伸手,指腹慢悠悠地刮過謝雨柔的臉頰,"人家現在把寧老爺哄得團團轉,府里哪有心思顧得上你?"
謝雨柔猛地揮開她的手:"姑母不會的!"
"啪……"
清脆的一聲響回蕩在室內,兩人俱是一愣。
孫開顏低頭看著被拍紅的手背,笑意一寸寸涼了下來。她緩緩抬眼,眸色幽深如潭:"好好好,就算你姑母不會……"她冷笑一聲,"那你姑父非要趕你走呢?"
謝雨柔僵住,指尖微顫。
孫開顏慢慢貼近,紅唇一張一合,字字誅心:"一個家里,男人就是天。只要你姑父強硬起來……"她輕輕吹了一口氣,在謝雨柔耳邊呢喃,"你姑母,也沒轍。"
窗外忽地掠過一道閃電,慘白的光照亮了孫開顏半張陰郁的臉。她眼角的皺紋在強光下如同刀刻的溝壑,那張保養得宜的面容此刻顯出幾分猙獰。謝雨柔下意識后退半步,腳跟抵到了身后的八寶閣,架上擺著的青玉香爐微微晃動,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傻孩子,你以為現在裝硬氣有用么?"孫開顏緩步逼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謝雨柔的心尖上。她的繡鞋碾過地上那張銀票,金絲楠木地板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娘教你這么多年,看來還是沒學會怎么拿捏人心。"
謝雨柔的背已經貼在了冰涼的雕花窗欞上,窗外雨聲嘩然,豆大的雨點敲打在窗紙上,像是無數人在暗處竊竊私語。她忽然笑了,笑意未達眼底:"是啊,娘教得好。教會我怎么從別人口袋里掏銀子,怎么用眼淚和謊言換取同情。"
孫開顏瞇起眼睛,突然抬手掐住謝雨柔的下巴,尖利的指甲幾乎要刺進皮肉:"那你就該知道,我既然能把你送進寧府,就有的是辦法讓你待不下去!"
一滴冷汗順著謝雨柔的額角滑落。她盯著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十五年來的一幕幕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現……那些虛情假意的關懷,那些威逼利誘的嘴臉,那些在她生病時卻只顧數銀票的背影……
"一萬五千兩。"謝雨柔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這是最后一筆。"
孫開顏的手指松了松,眼中閃過一絲貪婪的精光,但很快又被掩去:"兩萬兩,否則我現在就去寧府門口哭訴。"
雨水順著屋檐嘩啦啦地墜落,在青石板上濺起朵朵水花。謝雨柔望著窗外的雨簾,忽然感到無比疲憊。這個無底洞,她填了整整十年,從她被賣進寧府那日起,就再沒掙脫過。
"好。"她輕聲說,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樹葉。
孫開顏露出勝利的笑容,正要說什么,卻見謝雨柔忽然轉身,從八寶閣暗格里取出一個雕花木匣。她的動作很慢,指尖發顫,像是捧著重逾千斤的東西。
"這里面是寧家庫房的鑰匙。"謝雨柔將木匣遞過去,眼睛卻看著別處,"后日午時,我會調開所有人。"
孫開顏眼中精光大盛,一把奪過木匣。她迫不及待地打開,在看到里面那枚銅鑰匙時,喉嚨里發出"咕咚"一聲吞咽的響動。
"這才是娘的好女兒。"她愛不釋手地摩挲著鑰匙,連聲音都激動得發顫,"你早該這么懂事了。"
謝雨柔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漸漸冷卻。
一聲炸雷突然在頭頂爆開,震得窗欞嗡嗡作響。孫開顏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嘟囔道:"這鬼天氣……"她將鑰匙揣進懷里,剛要轉身,卻覺得有什么冰涼的東西貼上了自己的后頸。
"娘教過我,"謝雨柔的聲音在耳邊幽幽響起,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些秘密,帶進棺材里最安全。"
孫開顏尚未反應過來,就感到一股尖銳的疼痛從后背蔓延開來。
她瞪大眼睛,發出凄慘的尖叫。
她緩緩回頭,看見謝雨柔手中那支金簪正滴著血,簪頭的紅寶石在閃電照耀下猩紅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