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道閃電突然劃過夜空,照亮了晚娘眼中來不及掩飾的驚惶。雷聲轟鳴間,寧清洛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異常清晰。那是獵人看到獵物落入陷阱時的悸動。
雨點開始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紙上,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焦急地敲擊。
"女兒告退。"寧清洛福了福身,轉身時裙裾掃過門檻,宛如一朵緩緩收攏的夜曇。她在雨中撐開油紙傘,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弧度。
今晚,她要親自去會會那位被禁足的"柔姐姐"有些秘密,是時候該浮出水面了。
遠處,一聲凄厲的貓叫劃破雨夜,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寧清洛傘面上的雨水匯成細流,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無數個模糊的旋渦。
晚娘收回懸在半空的手指,嘴角的笑意凝固成一道僵硬的弧線。
窗外,烏鴉在院墻上方盤旋,發出嘶啞的鳴叫。
寧清洛安排兩個侍衛盯緊謝雨柔隨時跟她匯報,然后去了謝雨柔住的天香院假情假意的噓寒問暖。
寧清洛踩著滿地破碎的月光來到天香院時,檐角的風鈴正被夜風撞得叮咚亂響。她揮手示意劉安隱在垂花門外的陰影里,自己卻站在那株西府海棠下細細理了理衣袖,袖袋里藏著的正是一方沾著藥漬的帕子。
"柔姐姐睡得可真是早呢。"她輕叩門環的聲音像三更的梆子,驚得屋內一陣慌亂的窸窣聲。
當謝雨柔那張蒼白的臉從門縫里露出來時,寧清洛立刻嗅到了濃烈的紅花藥油氣味,這是父親最厭惡的味道。
燭火跳動的內室里,謝雨柔腕間的淤傷在紗衣下若隱若現。
寧清洛親手斟了盞雨前龍井遞過去,茶湯在瓷白杯壁映出她水波不興的眼睛:"姐姐別怕,父親解了你的禁足呢。"她指尖在對方接茶的瞬間微微下壓,滾燙的茶湯立刻潑濺在謝雨柔手背上。
"呀!"謝雨柔縮手的動作快得驚人,像是生怕被寧清洛害了似的。
等看清寧清洛腰間晃動的禁步玉佩時,她瞳孔驟然緊縮,那正是自己昨日遺失在后花園的物件。
窗外突然傳來瓦片輕響,像是夜貓躥過屋頂。
寧清洛卻像沒聽見似的,掏出素帕溫柔地替謝雨柔擦拭茶漬:"柔姐姐手上的傷……"她突然貼近對方耳畔,聲音裹著蜜糖般的笑意:"是翻墻時被薔薇刺刮的吧?"
謝雨柔猛地抬頭,撞進寧清洛深不見底的眼潭里。
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們之間投下鐵鏈般的陰影。
遠處隱約傳來打更聲,寧清洛忽然從袖中摸出個青瓷小瓶放在桌上,那是謝雨柔日日給晚娘熬藥用的容器。
"今晚風大,柔姐姐要注意保暖才是。"寧清洛起身時故意碰倒了燭臺,火苗倏地竄上紗帳。
窗外驟雨初歇,檐角積水滴落在石階上,聲如更漏。
寧夫人端著烏木托盤進來時,湯藥的熱氣在門框處氤氳成一片白霧,模糊了她扭曲的面容。
寧清洛正扶著謝雨柔靠坐在纏枝牡丹引枕上,聞言指尖在對方后頸輕輕一掐,謝雨柔頓時痛得悶哼一聲。
"你知道來看你柔姐姐。"寧夫人將藥碗重重擱在炕幾上,碗底檀木與桌面相擊,發出"咚"的悶響。
黑褐色的藥汁濺出幾滴,在銀紅錦緞褥面上暈開血痂似的污漬。
寧清洛慢條斯理地替謝雨柔掖好被角,蔥白的指尖在杏色紗衾上劃出細長的褶皺:"女兒自是知道。"
她突然抬眼,琉璃般的眼珠倒映著寧夫人發間搖搖欲墜的點翠步搖,"您瞧,柔姐姐已經能自己喝藥了呢,想必已經好多了。"
寧夫人枯瘦的手猛地抓住女兒的皓腕,蔻丹掐進她腕間淡青的血管:"堪堪有些退熱了!"
她聲音嘶啞得像被炭火灼過,另一只手卻溫柔地撫上謝雨柔汗濕的額發,動作熟稔得令人毛骨悚然。
帳中沉水香突然爆了個燈花,寧清洛借著火星明滅的剎那,瞥見謝雨柔袖口露出的半截鞭傷,那分明是女德司戒尺的痕跡。
她忽然輕笑出聲:"柔姐姐沒事就好。"尾音卻像浸了毒的銀針,輕輕刺在謝雨柔驟然繃緊的后背上。
寧夫人突然掀翻了藥碗。
瓷片在猩紅氈毯上碎成新月狀的兇器,苦腥氣頓時彌漫整個內室。
她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幾乎要戳到寧清洛臉上:"清兒!"歇斯底里的聲音驚飛了廊下避雨的燕子,"晚娘那賤人到底是給你灌了什么**湯?"
暴雨后的月光穿過雕花槅扇,在寧清洛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
她慢悠悠轉著腕上翡翠鐲子,玉器相撞的清脆聲響中,忽聽得謝雨柔枕下傳來紙張摩擦的窸窣聲,那是今早剛從晚娘房里偷來的脈案。
"可能……"寧清洛突然用鞋尖碾住一片碎瓷,研磨聲像毒蛇游過枯草,"娘親把我送入女德司的時候……"她俯身從藥渣里拈起一片藏紅花,"就失去我這個女兒了呢?"
話音未落,檐外忽地滾過一聲悶雷,燭火被灌入的風撕扯得東倒西歪。寧夫人煞白的臉在明滅的光影中徹底變成了青灰色,像是抹了層陳年的銅銹。她抓著炕桌邊緣的指節泛出死白,描金護甲在楠木桌面刮出數道細長的抓痕,如同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緒。
"你在怪娘親……"她的聲音突然像被掐住脖頸的貓,目光死死釘在女兒腰間晃動的羊脂玉佩上,此刻正在寧清洛指尖輕佻地打著轉。
"你一直在怨恨娘親對不對?"尾音顫抖著墜入滿地碎瓷之中。
寧清洛忽地將玉佩攥進掌心,冰冷的玉石貼著肌膚,恰如那年在女德司的寒夜里凍僵的手指。
她視線掃過謝雨柔不自覺護住小腹的手,忽然輕笑起來,笑聲里凝著淬毒的蜜糖:"無怨無恨,您信嗎?"
屋外驟雨又至,雨腳密密麻麻釘在窗紙上,像無數冤魂叩門。
銅漏里的水突然發出詭異的咕嘟聲,寧夫人這才發現寧清洛的裙角沾著暗紅……根本不是胭脂,倒像是……她猛地想起晚娘院里今早莫名死去的畫眉鳥。
"女兒還有事情。"寧清洛福身時,鬢邊金步搖墜著的珍珠正巧打在那張露出半角的墮胎藥方上。
她轉身時袖風帶起一頁殘破的《女誡》,泛黃的紙頁掠過寧夫人驚惶的臉,飄飄蕩蕩覆在了打翻的藥汁上……墨跡遇水洇開,恰似當年被母親親手送進女德司時,她哭花了的妝容。
"先告退了。"
最后三個字輕得如同嘆息。
房門闔上的瞬間,謝雨柔眼里的怯懦便如同退潮般消散了。她輕咳一聲,纖纖玉指將錦被往上攏了攏,卻故意讓方才寧清洛掖過的被角松開,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那腕上戴著的,正是寧夫人去年賜給寧清洛的生辰禮,一只掐絲琺瑯鐲。
"姑母別怪清妹妹。"她聲音綿軟得像浸了蜜的砒霜,指尖卻在被褥下悄悄將那張墮胎藥方揉成了一團。"清妹妹年紀小,總會明白姑母的苦心的。"
檐外的雨聲漸密,屋內只余銅漏滴答。謝雨柔垂眸,長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恰到好處地掩飾了眼中的算計。她身子微微前傾,似是有些吃力地想要起身給寧夫人斟茶,卻又"恰好"牽動了傷處,輕輕"嘶"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