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娘從內間轉出來,藕荷色裙擺如水波蕩漾。
她手里絞著帕子,指尖染著鮮艷的蔻丹,像十滴未干的血。
"清兒可算來了。"她蹙著眉,眼尾卻微微上挑,"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來到我院里,就對我陰陽怪氣的。"
寧清洛走到榻前,目光掃過謝雨柔頸間一道紅痕。
她伸手掖被角時,指腹不著痕跡地擦過妹妹的脈搏,跳動平穩有力。
晚娘突然將絲帕重重按在眼角,絲綢布料在燭火下折射出淚光般的漣漪。"我不過是要請她回去……"她尾音陡然拔高,如琵琶斷弦般刺破室內凝滯的空氣,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進帕子褶皺里,"誰知她竟直挺挺倒在地上,這要出了什么事,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呀!"她胸口劇烈起伏,金鑲玉抹額下滲出細密汗珠,偏是這副驚惶模樣,眼尾卻斜斜睨向寧尚書,像刀尖挑著蜜糖。
寧尚書猛地旋身,官服下擺"嘩啦"掃翻案上茶盞。五品文官的鷺鷥補子在燭火中忽明忽暗,如同某種振翅欲飛的不祥之鳥。"定是那個潑婦!"他下頜青筋暴起,拇指扳指重重磕在檀木桌沿,"自己撒潑還不夠,偏要攛掇柔兒來……" 話音戛然而止,內室垂落的珊瑚珠簾突然劇震,數百枚玉珠相互撞擊,竟似下了一場冰雹。
醫女低垂著頭從簾后轉出,銅盆里漂浮的艾葉打著旋兒,在水面投下蛛網般的陰影。她跪下時銀鐲"當啷"撞上銅盆,驚得水面倒映的燭火都顫了三顫。"稟老爺夫人,"她聲音像浸了水的棉線,每個字都沉甸甸往下墜,"奴婢用艾湯凈過手,方才為柔小姐請了三次脈。"
屋里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開的"噼啪"聲。窗外突然掠過一道黑影,老鴰沙啞的啼叫撕破暮色,像一把生銹的剪刀裁開了錦繡屏風。
"說。"寧尚書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頭,拇指上翡翠扳指硌得掌心血紅。
醫女以額觸地,后頸薄紗衣料已被冷汗浸透:"柔小姐寸關尺三脈如珠走盤,呼吸勻長似熟睡之人……"她喉頭滾動,袖口暗袋里金瓜子硌得腕骨生疼,"倒像是…………像是……"
晚娘突然輕笑出聲,金鑲紅寶石劃過銅盆邊緣,刮出令人牙酸的銳響。
醫女陡然閉眼:"是裝睡的脈象!"
寧尚書肩頭一震。
晚娘忽然掩唇輕笑,發間的金絲累鳳步搖倏地一顫,十八串珍珠瓔珞相互碰撞,在茜紗窗透進的夕照里漾出細碎光斑,恍若毒蛇信子上閃爍的磷光。"夫君您瞧,"她嗓音像蜜里調了酥油,指尖金護甲有意無意刮過寧尚書官袍袖口的云紋,"我早說過……"
"你確定?!"寧尚書猛地揮袖掙開,三縷青須劇烈震顫,腰間羊脂玉帶扣撞在紫檀案幾上,發出沉鈍的悶響。官靴碾過滿地香灰,在他身后拖出凌亂痕跡,如同某種狂怒獸類留下的爪痕。
醫女幾乎將額頭嵌進青磚縫里,后背素白衫子早已被冷汗浸透。"奴婢行醫十載,"她聲音細如蚊蚋,卻每個字都似淬了毒的銀針,"太醫院存檔的三十六例假厥癥案,奴婢親手經管過十九例……"鎏銀診箱里傳出輕微碰撞聲,是那套皇上親賜的砭石針在顫動,"柔小姐雖閉目屏息,可每半柱香光景,眼睫便顫如蝶須,且左手拇指指甲泛白…………"
"夠了!"寧尚書突然暴喝,案上越窯青瓷盞被震得跳起三寸,盞中殘茶潑在《松鶴延年圖》上,墨鶴翅膀頓時洇成一片污濁。他大步沖到梨花木榻前,蟒紋靴頭撞得腳踏移位,驚起帷帳內一串銀鈴亂響。"柔兒!"他居高臨下瞪著錦被中蒼白的少女,胸口起伏如風暴中的海面,"姑父最后說一次……你給我醒來!"
茜紅色帳幔忽然無風自動,纏枝蓮紋的流蘇簌簌搖晃,在謝雨柔臉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站在描金屏風旁的寧清洛瞳孔微縮……她分明看見柔姐姐鴉羽般的長睫極輕地顫了顫,像被蛛絲牽動的死蝶。
"老爺息怒……"晚娘搖曳著走近,蜜合色百蝶裙掠過遍地狼藉,腕間翡翠鐲子與金鑲藍寶石護甲相擊,清越聲響中帶著幾分嬌嗔。染著玫瑰露的廣袖拂過寧清洛手背時,少女嗅到一股甜腥的龍涎香氣,恍若毒花綻放。"柔小姐素來體弱,"她涂著蔻丹的指尖輕輕搭上寧尚書肩頭,"上個月不也昏厥過兩回……"
"轟"
鎏金香幾被整個掀翻,鏨胎琺瑯香爐砸在青磚上迸出火星,千年沉水香的灰燼如雪浪般潑灑,頃刻間染白了晚娘的裙角。寧尚書手指發抖地指向榻上少女,官袍袖口露出的里衣已汗濕成深色:"你們謝家女子,當真是得了你姑母真傳!"他喉結滾動間顯出紫紅筋絡,"一個借病裝瘋要挾親長,一個唆使侄女大鬧尚書府…………"
香灰迷霧中,寧清洛看見謝雨柔藏在錦被下的手指突然蜷縮,染了鳳仙花汁的指甲在素白緞面上抓出幾道紅痕,像雪地里綻開的血梅。晚娘卻在這時輕笑出聲,金步搖的珠串纏上寧尚書腰間玉帶,吐氣如蘭:"夫君莫氣壞了身子,清兒還在邊上看著呢……"
寧尚書猛然轉頭,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住寧清洛。
少女脊背挺得筆直,唯有袖中暗藏的銀簪尖已刺破掌心。
血珠順著指縫滴落在遍地香灰上,綻開一朵朵小小的、猩紅的花。
一陣穿堂風掠過茜紗窗,將鎏金燭臺上的火焰壓得低伏。寧清洛忽地上前兩步,月白裙裾掃過地上的碎玉,在謝雨柔榻前投下一道修長的陰影。她廣袖微抬,指尖寒芒乍現,三寸銀針抵在謝雨柔虎口處,針尖映著透窗而來的殘陽,像淬了血般地亮。
"姐姐可知太醫院新制的金鳳醒神針?"她指尖輕旋,針尖在昏暗室內折射出冰藍寒光,像毒蛇吐信,"據說用在昏厥之人身上…………"話音未落銀針倏地刺入半寸,榻上繡著百子圖的錦被驟然繃緊。
"柔姐姐若再不醒…………"她俯身靠近謝雨柔耳畔,吐息輕如落羽,卻帶著針尖刺破皮膚的細響,"父親就要去太醫院請陳院判了。聽說他最擅長用金針探穴之法…………"話音未落,銀針已沒入半寸。
"??!"謝雨柔玉雕似的身子猛地弓起,腕間翡翠鐲撞在床欄上發出清越碎響。她睜開眼時睫上淚珠將墜未墜,映著窗縫漏入的天光,恍若兩丸浸在水銀里的黑琉璃。
"嗯…………"謝雨柔猛然一顫,錦緞被面被攥出蛛網般的褶皺。她緩緩掀起眼簾,睫毛上沾著的淚珠將落未落,在燭火中折射出碎鉆般的光芒。"姑父?"她虛弱地喚道,目光卻如游魚般滑過寧清洛,直望向寧尚書身后的雕花屏風,"柔兒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