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夫人胸口起伏劇烈,鬢間一支金簪半斜,珠鏈亂晃。
她眼里的恨毒幾乎要燒出眶子,“你口口聲聲說沒有,做的都是些有的事情……我才是你的娘親!”
她聲音越來越高,尖利若刃,劃破屋內凝滯的空氣,“你應該跟柔兒一樣站在娘親身邊,為娘親考慮,為娘親撐腰!而你呢?”
她一腳踢翻矮凳,哐當一聲巨響,驚得檐下偷聽的小丫頭驚叫逃開,“不但沒有幫娘親做什么,還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幫助傷害娘親的人……我怎么就養了你這么個吃里扒外的東西!”
寧清洛緩緩跪下,膝蓋抵在碎瓷片上,尖銳刺痛自腿下蔓延。
她卻不皺一下眉,只是望著母親扭曲的面容,恍惚想起昨日晚娘低眉垂淚時的模樣“她其實最怕孤獨。”
血漸漸滲出衣裙,在繡鞋上洇出一片暗紅。
她輕輕開口,聲音靜得近乎冷漠.
“女兒要如何幫助母親,像母親一樣去紫檀院鬧事,像母親一樣毆打欺辱晚娘……”她抬眼,直視寧夫人怒火騰騰的眼睛,“……就算是幫助了母親,站在母親的身邊了嗎?”
風聲驟緊,窗外樹枝咔嚓一聲斷裂,驚飛棲鳥。
窗外的晨光透進來,將屋內照得分明。
檐角懸掛的銅鈴不再晃動,風止了,可那股凝滯的怒意卻仍舊懸在空氣里,沉甸甸的,像是暴雨前的悶熱,壓得人喘不過氣。
“你……你竟敢這樣同我說話?!”寧夫人陡然抬手,袖子帶翻了桌上的茶盞,滾燙的茶水潑灑在楠木桌面上,順著桌沿滴落。
“我生你養你,如今換來的就是你替那賤人辯駁?!”她的嗓音不再高亢,反而壓得極低,像是喉間哽住了什么,咬牙切齒道:“她勾引你父親,你還覺得她無辜?!”
寧清洛望著潑灑在地的茶漬,緩緩抬眸。
陽光斜斜地落在她的眉眼上,映出她眸底一片清明。
“女兒并非替誰辯駁……”她嗓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只是父親去紫檀院,不是因為晚娘勾引,而是因為母親永遠在逼他選。”
寧夫人瞳孔一縮,臉色驟然煞白。
趙嬤嬤見狀,立刻厲聲喝道:“清小姐這是要逼死夫人不成?!夫人身子本就不好,您這誅心之言.”
“嬤嬤!”寧清洛打斷她,目光卻未從母親臉上移開,“只要父親對晚娘多看一眼,母親不是摔杯就是砸盞?父親稍晚歸,母親不是鬧就是病?鬧完了,又盼著他哄……”她嗓音漸漸發抖,卻仍繼續道:“您讓他選您,可您給過他一點喘息之地嗎?”
“好啊……好啊!我養的親生女,替外人說話……我疼的親生女,去別人那兒獻殷勤……”她猛地抬頭,眼中血絲滿布,盯著寧清洛,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也盼著我死?!”
寧夫人手指死死掐進掌心,指節泛白,唇瓣顫得幾乎說不出話。
她的目光從女兒臉上移開,看向門外.
庭院里,一株老梅樹下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不知站了多久。
寧尚書竟然來了?!
寧清洛順著母親的視線回頭,心頭驟然一跳。
寧尚書站在庭中,神色晦暗不明,手中攥著半截折斷的玉簪。
是方才被寧夫人砸出來的。
他的衣袍下擺微微沾濕晨露,顯然已在院中站立多時。
屋內,無人敢出聲。
一片死寂中,寧尚書緩緩邁步,走上石階,跨過門檻。
他的目光從滿地狼藉掃過,最終停在寧清洛染血的裙擺上。
“你……”寧尚書嗓音低沉,目光卻轉向寧夫人,“你非要鬧到家宅不寧才甘心?”
寧夫人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眼中浮現一絲惶然。
窗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老爺!不好了!柔小姐她......柔小姐她在晚姨娘院里昏過去了!"小廝阿福踉蹌著沖進院門,因跑得太急,在門檻上絆了一跤,整個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顧不得擦破的手掌,抬起頭時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方才還劍拔弩張的正廳瞬時陷入死寂,唯有窗外桂花細碎的落英聲。
寧尚書神色驟變,手中那半截斷簪"啪嗒"掉在地上。
他寬大的袖袍帶翻了青瓷茶盞,琥珀色的茶湯暈染在繡著祥云紋的衣擺上,像一塊丑陋的淤青。
寧尚書厲聲喝道,大步流星往外走時,官靴踏碎了地上的碎瓷片。
那細碎的聲響像利刃劃在寧夫人心上,她猛地站起身,描金護甲在黃花梨椅扶手上刮出幾道刺眼的白痕。
"老爺且慢!"寧夫人聲音嘶啞得不成調子,"柔兒自幼體弱,如何會在那賤人院子里......"話未說完,寧夫人雙腿一軟,跌坐在椅上時珠釵撞在椅背上,叮叮當當驚飛檐下棲雀。
劉嬤嬤慌忙來扶,卻被寧夫人一把推開。
雕花銅鏡里映出她扭曲的面容,眉心的花鈿被冷汗浸得發皺:"晚娘若敢動我柔兒一根汗毛......"她突然詭異地笑起來,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院外驟起騷動,隱約傳來"快去請府醫"的呼喊。
寧清洛快步上前扶住母親搖搖欲墜的身子,觸手只覺她渾身冰涼:"母親息怒,柔姐姐或許是......"
"啪!"
一記耳光將寧清洛打得偏過頭去。
寧夫人染著蔻丹的指甲在她臉頰留下三道血痕,碎發間金鑲玉的發簪墜落在地,碎成兩截。
"你巴不得柔兒出事是不是?"寧夫人雙目赤紅,聲音像淬了毒的刀子,"自打晚娘進門,你就處處替她說話,如今你柔姐姐被外人欺負了,你還攔著我去討公道?"
劉嬤嬤急得直跺腳,青磚地面被踩得咚咚作響:"夫人當心氣壞身子啊!老奴這就去紫檀院......"
"都給我滾開!"寧夫人猛地扯斷頸間珍珠項鏈,渾圓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像一場突然降臨的冰雹。
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茜素紅的裙裾掃過滿地珍珠,繡鞋踩上去發出細碎的爆裂聲。
廊下的畫眉鳥突然撲棱棱撞起籠子。寧清洛捂著臉抬頭,看見母親逆光而立的背影在不住顫抖,孔雀藍的披帛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瀕死掙扎的蝶翅。
"柔兒一向乖巧懂事,于晚娘也太過分了......"寧夫人語聲漸弱,抬手按著太陽穴,"她就是個該死的賤人......"話音戛然而止,她身子突然向前栽去。
"夫人!"
劉嬤嬤的尖叫驚飛滿樹麻雀。
寧夫人倒下的姿態像是慢放的皮影戲,金絲楠木屏風被她扯住,"刺啦"一聲撕下半幅山水。
她重重摔在地上時,髻上的點翠步搖滑落,孔雀羽在陽光下泛出凄艷的藍。
"快掐人中!"寧清洛撲跪在地,顫抖著解開母親領口的盤扣。
方才還氣勢凌人的婦人此刻面色灰敗,唇上精心描繪的胭脂此刻艷得突兀,好似雪地里的一灘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