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好多了,謝謝父親關心,讓父親擔心了是清洛的不是。"寧清洛垂眸輕笑,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裙上繡著的纏枝紋。
茶釜里初沸的水聲忽然一滯。
簌簌的寒風掠過庭院,卷起細碎的冰晶拍打在窗欞上,發出細微的脆響。
書房的炭火燃得極旺,可屋內卻像浸在冰水中,寒意絲絲縷縷地從兩人之間的沉默里滲透出來。
寧尚書擱下手中的狼毫筆,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一片深重的黑,如他此刻的眼神般沉郁難辨。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而沙?。骸扒鍍?,你跟我客氣什么?"指尖輕輕敲擊桌案:“你現在怎么像是跟我這個爹很不熟的樣子?"
寧清洛站在書房中央,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袖口,素白的衣袖已被攥出深深的褶皺。她低垂著頭,視線落在地面的青磚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專注細看的東西。
窗外一支殘梅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她的裙角,隨著風的吹拂輕輕晃動,像在無聲地嘲弄這僵持的氛圍。
“我知道……”寧尚書緩緩起身,繞過桌案走到她面前,他的身影籠罩下來,影子將她整個人都覆蓋:“自從你從女德司回來之后,就很不尋常。"他的聲音里壓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不僅是對我……你對你娘親更是疏遠。"
寧清洛的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握緊成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那細微的疼痛像是某種支撐,讓她不至于在這沉重的氛圍里崩潰。
可她卻仍然沒有說話,只是頭垂得更低了些,仿佛要將自己整個藏進這片陰影中。
寧尚書的眉頭皺得更緊,他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卻在即將接觸的那一刻停住,最終緩緩收回:“那兩年……是不是把你的心都傷透了?"
寧清洛從女德司回來,寧尚書見到她的時候,寧清洛的狀態跟對寧尚書說話的口吻,就讓寧尚書整個人都不好。
那是很刻意的距離。
女德司像是抹殺了很多東西,抹殺了寧清洛的活潑,也抹殺了他那個愛撒嬌愛胡鬧的女兒。
正是知道寧清洛以前的樣子,所以在看到寧清洛現在的樣子的時候,寧尚書就更加難過了。
寧尚書其實并不是一定要讓寧清洛叫出那聲爹爹,寧尚書只是想要回之前的女兒,之前他的失誤而失去的女兒。
晚娘一直讓寧尚書不要逼迫寧清洛,寧尚書知道,寧清洛如果不是真心愿意一聲一聲的叫爹爹,不管寧尚書怎么逼迫都是無用,也沒有任何人能夠逼迫寧清洛做任何事情,越是逼迫,越是會把寧清洛推的更遠。
所以他一直都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包括寧清洛一直在叫寧赫二兄,寧尚書都沒有說什么。
“爹爹的心……也像被刀絞著一樣疼啊。"寧尚書聲音低啞,像是喉嚨里卡了一把沙礫:“你回來這么久,也就只有那么稀少的幾次……才肯叫我一聲爹爹。"他苦笑了下……"其余時候,一口一個'父親',好像……好像在跟一個外人說話似的。"
寧清洛的呼吸明顯滯了一瞬。
她的睫毛微微顫動,投下的陰影遮住了眼中起伏的情緒。
“但我從來沒怪過你。"寧尚書轉身,背對著她,望向窗外的落雪,聲音低沉:“我總想著,時日還長,你總會慢慢變回來,總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喚我一聲爹爹。"他的指尖輕輕敲擊窗欞,像在計算時光的流逝:“可都已經這么久了……你還是不愿意嗎?"
屋內短暫地陷入沉默,炭火偶爾爆出一個微弱的火星,卻又很快熄滅。
許久,寧清洛終于開口,聲音極輕,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父親多想了。"她緩緩抬眸,眼底像凝著一層薄冰,冷而淡漠:“父親是長輩,是寧家的天,女兒自當……尊重對待。"她的語氣平靜得近乎疏離:“女德司的司主曾說過,女子當自持克制,不可僭越身份,不可肆意妄……"
“夠了!"寧尚書猛然轉身,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硯臺中的墨汁濺出幾點漆黑的星子,在宣紙上暈開一片狼藉。
他胸口劇烈起伏,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鋒利:“我不想聽女德司的那些狗屁話!更不需要你把那些人的話烙印在心上!"
寧清洛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意震得微微一顫,但她很快穩住身形,嘴角扯出一個極淺的、苦澀至極的笑:“可事情已經發生了……"她輕輕地說,眼波如一潭死水,無風無浪:“女兒也……確實記在心上了。"
“清兒……"寧尚書的聲音仿佛驟然衰老了幾分,帶著深深的疲憊和痛楚:“時間總會沖淡這些的……"他伸出手,想觸碰她的臉,卻又在半空停住,最終頹然垂下。
寧尚書面色不改,從青瓷罐中舀出兩匙顧渚紫筍,動作從容得仿佛在談論今日的雪勢。
冬日的書房里,爐火燒得正旺,紅炭在青銅獸爐中畢剝作響,偶爾迸出細碎的星火。
茶香氤氳,白霧從青瓷茶盞中裊裊升起,模糊了寧清洛低垂的眉眼。
寧赫執一柄烏木扇子,輕輕敲著掌心,笑意淺淡:“你昨夜與晚娘下棋,聽說贏了她?"
她抬眸,纖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一片淺淡的影,聲音輕緩:“僥幸而已,多虧她讓著我。"
扇骨敲擊掌心的聲音一頓。
寧赫側頭,眸光如凝住的墨,深沉而平靜:“怎么,現在既不愿喚‘晚娘’,也不愿喚‘小娘’了?"
書房里一時寂靜,炭火燃燒的噼啪聲清晰可聞。
寧清洛手中的茶盞擱在案上,發出極輕的一聲響。
她指尖摩挲著杯沿,半晌,開口時,聲音極輕,卻字字分明:“她不是小娘……也不是晚娘……"
“那她是誰?"寧赫微微傾身,扇子抵在桌上,眸光似笑非笑,帶著三分壓迫。
窗外忽起一陣長風,廊下的風鈴叮咚作響,驚落一枝積雪。
“她是我娘親。"寧清洛抬眸,眼里映著燭光,分明平靜,卻又似暗涌湍流:“不然還能當作什么?"
寧赫唇角微揚,聲音極輕,卻似寒冰沁骨:“你從前可不是這么想的。"
“從前不知道是一回事。"她直視他,指尖在案下輕扣,指甲無聲陷進掌心:"如今既已知曉,若不認,實在是不應當了。"
話音落下,屋內靜得可怕。
窗外梅枝忽地一顫,抖落簌簌積雪。
寧尚書眼眶發紅,眼底浮著一層薄薄的水光,指尖死死扣住桌沿,聲音沙啞得不成調:“你……終于肯認她了?"說話時,那滴淚終究沒忍住,順著蒼老的面龐滾落,砸在墨跡未干的宣紙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水痕。
寧清洛垂眸盯著那片洇濕的墨痕,指甲無意識地掐進掌心。
這般情狀若再繼續下去,只怕寧尚書真要嚎啕大哭起來。
寧尚書年輕時從沒這么失態過,自從人過中年,就開始多愁善感愛哭了起來。
寧清洛不動聲色地往窗邊挪了半步,讓穿堂風拂過微微發燙的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