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福嶸剛從陶公館用過午飯,原該去碼頭的車,卻停在了慶元春門口。他立在車旁,望著門頭招牌被風(fēng)吹得搖搖欲墜,心中翻騰著對那‘野雀兒’的復(fù)雜情緒。鹽運的爛攤子火燒眉毛,原不該來這里,可這兩日一想到她對那‘畫’的毫不在意模樣,又讓他莫名煩躁。
兩刻鐘無聲過去,小六的腳邊已散落了七八個煙蒂,他時不時偷瞄眼少爺,大氣都不敢出。
那種被獵物反制的挫敗感,終是逼得福嶸抬腳邁進(jìn)了那破舊的小窯樓。
蘇小喬正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指。門口那熟悉又陌生的腳步聲讓她神經(jīng)一緊。門被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周身裹著一層陌生的寒氣,威壓逼人。
她一陣恍惚。望著來人。這人好時,能把人哄進(jìn)蜜罐里;翻臉時,說出的話又似刀子一樣剔人心骨。這陌生感讓她心頭發(fā)虛,但轉(zhuǎn)念想到賣畫的禍?zhǔn)拢譄o奈地堆起笑臉迎上去,手里捧著個畫軸,語氣十分討好:“就找回一副,還有兩幅說明兒送回。”
福嶸只淡淡地瞟了一眼,都不用打開,便知那不是自己的真跡。他用的是傳承自南唐的澄心堂紙,珍稀無比,豈是這破竹紙能糊弄的?想到這丫頭片子不識貨,兩個大洋就賤賣了,火氣就往上拱。可瞧著她賠小心的勁兒,那剝皮拆骨的狠話又咽了回去——難不成真煮了她?
蘇小喬見他不驗,索性自己抖開畫軸。成不成,給個痛快!
畫軸展開,福嶸瞳孔一縮——構(gòu)圖筆觸竟與他原作分毫不差!細(xì)看之下,畫中人似被注入了魂魄,呼之欲出!他心頭疑云翻滾:她到底對那畫師做了什么?竟能畫出這般神韻?這本該獨屬他的畫面,竟被另一個人用畫筆復(fù)刻,甚至更勝一籌!一股無名醋火“噌”地竄起,眼神陡然銳利,死死釘住蘇小喬。
蘇小喬被他盯得后脊發(fā)涼,強(qiáng)作鎮(zhèn)定:“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
福嶸沉默良久,拿過將畫軸緩緩卷起,擲給小六:“出去。”
小六下意識接住。看看臉色鐵青的少爺,又看看僵立的蘇小喬,哪敢多嘴,麻溜兒退出去把門帶上。
門一關(guān),蘇小喬心道不妙,腳底抹油想溜,卻被福嶸長臂一撈,困在懷里。“想去哪?”
蘇小喬干笑著掙扎:“爺不是讓我…出去么?”
他手臂收得更緊,鐵箍似的。
蘇小喬這才覺出姿勢曖昧,再看福嶸陰沉的臉色,心里叫苦不迭:又哪兒惹著了這位祖宗?
他嘴角噙著戲謔的笑,眼底卻醋意翻涌:“還逃么?”
屋內(nèi)溫度驟升。蘇小喬下意識又是用力幾掙,身體反復(fù)摩擦的瞬間徹底粉碎了福嶸的最后一絲理智,想完全占有獵物的**比任何時刻都要強(qiáng)烈。他的手插入她發(fā)間,滾燙的唇突然壓下。
蘇小喬腦中一片空白,雙頰緋紅,睫毛亂顫,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被這令人窒息的灼熱堵了回去。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彼此狂亂的心跳。
兩人呼吸纏繞成火網(wǎng)時,他的手很自然地就探入她衣襟。就在這關(guān)口——蘇小喬眼前猛地閃過十二歲那年姨夫猙獰的嘴臉和那雙猥瑣的手!恐懼如同冰水澆頭,她渾身劇顫,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雙手死命推拒,帶著哭腔尖叫:“不!不要——!”
福嶸正被欲火吞噬,起初只當(dāng)她是羞怯,直到那哭聲漸漸凄厲且?guī)е^望,才猛然驚醒,驟地停手。
這時,小六的聲音從門外響起:“少爺!馬上酉時了。”
福嶸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啞聲應(yīng)道:“知道了。”他松開蘇小喬,迅速整理著襯衫,抬腳欲走。
沒挪幾步,身后傳來壓抑的啜泣。那哭聲像針一樣扎進(jìn)他心里,腳步再也邁不動。他回頭,見蘇小喬蜷縮在床角,肩膀不住聳動。滿心的不忍瞬間漫過堤岸。
他坐回床邊,將她顫抖的身子輕輕攬入懷中,聲音低柔得不像自己:“是我不好…嚇著你了…”
蘇小喬埋在他胸前抽噎。他細(xì)聲細(xì)語地哄著。這溫柔的撫慰卻像火星,再次點燃了空氣中未散的余燼。不知不覺,擁抱變了味道,唇齒再度糾纏,剛剛冷卻的溫度又悄然攀升……
同一時刻,大通橋碼頭,寒風(fēng)呼嘯。
歐國維神色焦急地與老徐站在一堆鹽箱旁,身后是二十來個苦力。
“水腳再添兩成!少一個子兒,這鹽就爛在碼頭上!昨天的黃歷管不了今天!”馬六指叼著煙卷,一臉潑皮相。
馬六指這堂口早就被他掏成了空殼,上海要來人查賬的刀子懸在他頭頂,就指著這筆租船費跑路。可左等右等都等不來福嶸,他越等越窩火,便改口再加兩成價,一次撈夠本。
歐國維怒道:“馬爺!江湖飯吃的就是個信字!你這坐地起價,還講不講道義?!”
“道義?”馬六指啐了一口:“這年頭,鷹洋可比關(guān)二爺好使!誰不是指著現(xiàn)大洋活命!”
雙方僵持不下,劍拔弩張。馬六指原本埋伏的三十名打手是防著談不攏,對方要動手。此刻賊心一起,跟手下一合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劫了這批鹽賣給葡國佬,揣著大洋遠(yuǎn)走高飛!
片刻功夫,不知是誰先動的手,碼頭瞬間炸開了鍋!挑擔(dān)橫飛,刀光裹著人影狠撲上來!大順為護(hù)張狗兒逃出去報信,被亂刀砍倒。張狗兒滿臉血淚,拼死沖了出去。
待張狗兒打著上百號家丁、打手折返時,青幫眾人早已離去,碼頭一片狼藉,苦力們?nèi)恐貍箜樢矝]了氣息。
另一頭,小六帶著哭腔的聲音穿透門板:“少爺,酉時都過去了!”那聲音里滿是焦急與無助,一下下撞擊在福嶸心上。
他這才不情不愿地放開那個被他折騰得不成樣子的人兒。利落整裝后,在她額上輕輕落下一吻。又到門從小六那拿了一根十兩規(guī)格的大黃魚塞在她枕下,才轉(zhuǎn)身離去。
樓下的汽車已發(fā)動等候。福嶸鉆進(jìn)車?yán)铮媾叵鴽_向大通橋。冷風(fēng)灌進(jìn)車窗,吹散了些許燥熱與迷亂,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他煩躁地扯松領(lǐng)口,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攫住心臟——他怎會被溫柔鄉(xiāng)誤事?實在荒唐!
車抵達(dá)大通橋碼頭,還未停穩(wěn),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便如重錘砸來!
一下車,福嶸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眼前的場景混亂不堪:受傷的苦力橫七豎八,呻吟聲交織成絕望的哀鳴。散落的鹽包東倒西歪,破裂的麻袋里,雪白的鹽粒混著暗紅的血水,在昏沉天色下格外刺目。被搶回的一點貨箱胡亂堆在岸邊,無人問津。
越靠近,鐵銹與腐爛的惡臭便越濃烈,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幾欲作嘔。
歐國維臉上烏青,額頭腫起個大包,嘴角淌血,被兩個伙計架著坐在木箱上,嘴里反復(fù)念叨:“這可怎么交代呀…少爺怎么還沒來…”
福嶸的身影一靠近,歐國維便哆嗦著掙扎起身,“少爺…您可算來了!貨…貨讓青幫截了!都怪老奴沒用啊…”
福嶸喉嚨發(fā)緊,強(qiáng)壓下翻涌的不安:“歐伯,怎么回事?慢慢說。”——他十二歲隨父學(xué)經(jīng)商,十五歲獨當(dāng)一面,接手鹽行至今五年,從未如此狼狽!他甚至都沒臉去看那些帶血的工人。
問清始末后,他寬慰了歐國維幾句,吩咐小六送他去醫(yī)院,又讓未受傷的伙計幫忙護(hù)送傷員。
碼頭殘貨不多,工人收拾后陸續(xù)散去。唯有張狗兒孤零零坐在河岸石階上。
福嶸走近:“你為何還留在這?”
張狗兒抬頭,鼻青臉腫,淚痕未干。他起身施禮:“東家……大順沒了!是他護(hù)著我逃出來的…他被青幫的人活活砍死了!”
福嶸沉默一瞬,而后重重拍了拍他肩頭:“今晚的事,我定給大家一個交代!”
張狗兒忽然“噗通”跪下:“東家,若能給大順報仇,我張狗兒刀山火海也敢闖!”
福嶸扶起他:“你身上有傷,快些跟去醫(yī)院吧。”
看著他蹣跚上階的背影,又追問了句:“大順家中…可有高堂妻兒?”
“有個七十歲的老娘,未曾娶妻。”
張狗兒離去后,福嶸獨自佇立石階,目光僵在漆黑如墨的運河上。凜冽寒風(fēng)卷起冰冷水汽,掀起層層濁浪,一聲聲“嘩啦”狠砸在階前,也狠砸在他心頭。
他眼神空洞,此刻只盼自己是個愜意的看景閑人。可這滔天禍?zhǔn)拢褜⑺麖氐淄淌伞J帐盃€攤子不難。他痛恨的是自己荒唐!為了一晌貪歡,誤事害命!這沉重的罪孽壓得他喘不過氣。
此時,遠(yuǎn)處駛來的車燈劃破黑暗。福嶸回頭。
王勇疾步下車,恭敬道:“少爺,老爺請您回家。”
車內(nèi),福嶸神色頹然:“傷員…都安置了?”
“老爺已派人送了慰問金。”
福嶸閉目,聲音輕得像嘆息:“大順的撫恤…加厚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