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第一場雪悄然來臨。
而且一來,便是紛紛揚揚的大雪,漫天大雪、寒風呼嘯,阻擋了行人的腳步,長安城來客抵達北軍大營時,已經是三更天了。
劉據的老內侍絳伯告訴丞相府家老福伯、董仲舒、張湯,儲君睡下了,有任何事,放到明早再談。
在福伯、董仲舒、張湯的目送下,椒房宮的來人則連車都沒下,往儲君所在大帳而去。
三人默然,跟隨著軍士指引,暫時安頓下來。
“公子。”
“華姑。”
劉據見到了母親的隨侍長御女官倚華,彼此的稱呼有別其他,非常親近。
“華姑娘。”衛青掀起了帳簾。
親自托盤提籃而入,將酒菜擺上長大的木案,簡單而又實惠,中間一個大陶盆,盛著一整只熱氣蒸騰湯汁鮮亮的燉肥羊腿。
旁邊四大碗素菜,分別是綠葵、藿菜、鮮韭、一盆無名野菜。
另有兩只小銅碗,卻盛著紅亮的米醋和黃亮的卵蒜泥。
邊上一個大木盤,擺著一摞熱騰騰的白面餅,酒器是大大的陶碗。
“軍人無華,大盆大碗,華姑娘莫嫌粗簡。”衛青同樣親近笑道。
是平陽侯府的熟識了。
當初他和姐姐衛子夫在平陽侯府做奴,倚華是平陽公主身邊的近人,多次接觸,倚華照拂頗多,姐姐獲幸入宮,倚華成了隨侍女官,那時的皇后,還是陳阿嬌,嫉妒之心下的無數刁難,倚華為姐姐化解了許多。
看到面前簡樸的餐具和鮮綠的青菜,倚華頓感一陣清新,嫣然一笑,“軍人本色,便羞煞世間珍饈也,奴婢見過大司馬。”
衛青點點頭,坐了下來。
二人之間詭異的氣氛,讓劉據有幾分驚訝,有幾分意思。
舅母在誕下表弟衛登后,不幸死去,舅舅鰥居也有三四年了,想成好事固然是好,但卻沒那么簡單。
作為中朝第一人,續弦的權利,往往不在舅舅的手上,再說,華姑的身份也不太匹配。
“風雪夜寒,先暖暖身子。”
劉據對舅舅示意道:“舅舅,代我敬華姑一杯,洗洗塵。”
衛青端起造型憨樸的陶杯,笑道:“華姑娘,請。”
“大司馬,請。”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凜冽的秦地鳳酒,酒勁遠勝上品貢酒,一抹紅暈,浮于俏顏之上。
正所謂,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淡淡的紅顏,更見美人底子,就在劉據想再說什么時候的時候,衛青指著大陶盆道:“華姑娘,來一塊燉肥羊,將米醋和卵蒜泥調和,蘸食大嚼,味美無比,試試?”
“筷子不濟事,來,上手!”
在劉據、倚華呆愣的目光中,衛青兩手撕扯開一大塊帶骨肥肉,然后趁著熱騰騰的時候,一口吞下。
能看出,這羊肉是真的肥嫩濃香,一日未食的倚華食欲大振,也是有幾分饑餓,但終究沒有下手,劉據用刀為其割了羊肉,放到銅碗里。
羊肉最是滋補,幾塊羊肉下肚,倚華額頭涔涔冒汗,“本色本味,好吃痛快,只是,若讓孔夫子遇到此等本色,怕是要氣歪了鼻子。”
不正不食。
圣人的飲食規矩,在大漢立國之初,被儒生叔孫通引入了宮廷,又延伸到大漢權貴之中,倚華自幼在平陽侯府,再入皇宮,這樣沒有做作的吃飯,是頭一次。
另外,倚華對葵、韭、藿三種常見蔬菜很熟悉,但那野菜,只一口,便嘗出其中的泥土味和嫩脆清香,以及苦澀。
細嚼下咽,苦意久久不散。
“富家佐餐,可為美味,若做常菜,野菜,苦菜也。”倚華蛾眉微皺道。
身在侯府,身在宮廷,見多了達官顯貴的獵奇,甜的吃多了,會想嘗嘗苦的,但她清醒的知道,富人的苦和窮人的苦,是兩種苦。
一種是憶苦思甜,淺嘗輒止,一種是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華姑,普通百姓可沒有燉肥肉,甚至連葵、韭、藿都沒有,能餐餐有這苦菜為食,便是天幸了。”劉據遞過汗巾說道。
倚華默了一下,才道:“娘娘派我前來,要問公子是否做好了接過國政的準備,現在看來,已經無需再問了。”
從陛下無疾而病,到百官罵圣,其實,陛下連退路都沒有了,必須暫離國政,來逃避世人的指摘。
公子回京,或不回,沒有什么影響,監國秉政的是人,不是某個地方。
在皇宮外,在長安城外,哪怕不在關中,不過是公書、章疏多跑點地方而已。
但是,衛子夫在擔心,一國國政,全壓在八歲儲君身上,會不會把兒子壓垮了。
作為儲君,劉據要做的就兩件事,積蓄力量,反對陛下。
作為監國儲君,劉據要做的事情就多了,平衡各方勢力,解決朝廷弊政,富國強民……等等,稍有不慎,就是朝野嘩然,天下動蕩。
而那,就給了陛下罷儲的借口和機會。
以皇后的身份,以母親的身份,衛子夫都不希望劉據監國秉政,只想劉據在自己,在衛家庇佑下,當個平安太子,直至陛下駕崩,即位登基。
像個正常的皇帝、儲君權力更迭。
可惜的是,劉徹、劉據這對父子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人,劉徹想復刻臨江王劉榮舊事,劉據卻毫不委屈,更毫不客氣,通過衛青、霍去病、北軍十二將,將帝國最強精銳牢牢地抓在手里。
還多番出手,斬陛下在朝的近臣,阻陛下推行的政令,尤其是這撲朔迷離的宗族之血,差點逼迫陛下向天下人謝罪了。
父不父,子不子,衛子夫怎么都想不到,我…我們的大漢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原受娘娘囑托要說的話,倚華怎么都說不出口,沒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擋一位想為百姓做主的儲君監國。
大漢建國七十余載,儲位更迭了數次,但為民做主的儲君,是頭一次。
劉據無法向倚華,向椒房宮的母親解釋,不能等待父皇正常老死,接過皇位的原因,也無法解釋父子間不能停止斗爭的原因,思忖笑道:“華姑,請轉講給母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