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時分，月亮升到了中天，潏河河畔，徐徐清風卷著絲絲涼意，劉據(jù)喝的兩合酒有了作用，勉強抵御住了侵襲。

“殿下。”劉據(jù)的親軍統(tǒng)領(lǐng)趙充國出現(xiàn)在圍獵場中，不論是衛(wèi)青、霍去病，或是北軍十二將，誰也沒有覺得意外。

天家之爭到了如今局面，父子之間誰也不可能將性命完全交托彼此。

劉據(jù)嫡系八百親衛(wèi)，早已秘密進入了潏河河谷平原，在河谷之外，還有衛(wèi)青、霍去病、北軍十二將所信任的幾千名親衛(wèi)。

一旦有所不測，便能里應(yīng)外合，頃刻間就可以殺穿李廣軍紀散漫的南軍三千騎兵、七千步卒。

不過，射獵會宴上，沒有演變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陛下在做什么？”霍去病望著劉據(jù)。

從昨夜的傳說，到今日的筵席，方方面面都透露著怪異。

“削弱太子宮。”

“削弱大漢權(quán)貴。”

“也削弱皇帝圣名。”

劉據(jù)慢慢踱著步，酒意緩緩散去，說道：“太子宮至今沒有太傅、少傅，甚至連個宮卿都沒有，但舅舅在，大兄在，諸位將軍在，我在大漢最精銳的軍隊，北軍之中，就有無可撼動的地位。

而在朝廷中，丞相府主動向太子宮的靠攏，哪怕沒有太傅之職，也在行太傅之實。

北軍、朝廷，已經(jīng)緊緊圍繞和團結(jié)在太子宮，或者說，孤的身邊。”

有軍隊，有朝臣，這也就是南軍負責圍獵安全，換作是北軍負責射獵，父皇八成連長安城都不會出。

“父皇感到了恐懼。”劉據(jù)陳述著事實，“也在后悔。”

在父皇治下，開國功臣集團幾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有實力的新興軍功集團。

在陳阿嬌被廢黜，移居長門宮后，母親就被立為了大漢皇后，之后不久，母親便誕下了他，按照慣例，他早該被冊立為儲君。

但父皇寧可冒著不立儲君，被諸侯王窺視皇位的風險，遲遲不立儲君，如果不是今年察覺到淮南王劉安、衡山王劉賜的異志，父皇仍然不會進行立嗣大典。

父皇在后悔，新興軍功集團會如此龐大，也在懊惱，為什么天下大才都與衛(wèi)家有關(guān)。

衛(wèi)青、霍去病，僅此舅甥二人，便盛過良將無數(shù)。

父皇本以為他這個儲君年幼，一切都還來得及，等平了匈奴，等皇帝威望達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等等，未央宮翻手可以鎮(zhèn)壓太子宮。

誰知轉(zhuǎn)眼間，軍隊、朝廷都發(fā)生了轉(zhuǎn)向，較之年邁的蒼龍，大漢的公卿、將軍更加喜歡在淵的潛龍，只有那些不識天數(shù)的列侯、親貴，依然屈服于蒼龍外強中干的龍威之下。

蒼龍知道，沒有辦法再忽視潛龍的想法和意見了。

“來年春征，父皇為大兄找了幾個對手，打擂臺，世子之爭，父皇也為我找了幾個對手。”劉據(jù)繼續(xù)說道。

李廣、李敢、韓說。

劉閎、劉旦、劉胥。

一爭軍。

二奪嫡。

“皇帝的轉(zhuǎn)向，又是中朝官吏、列侯、宗室大臣、普通貴族無法忽視的，面臨選擇，這些人會跟著父皇轉(zhuǎn)向，這是區(qū)分敵我，以我父皇的角度，也可以說是區(qū)分‘忠奸’的方法。”

在斗爭中。

分辨立場是很重要的，中、外兩朝太大了，皇帝也不知道誰死心塌地擁護著他，更不知道哪些人又悄悄投靠了太子宮。

所以，父皇用一場會獵，分清了哪些人是帝黨，哪些人是太子黨。

然后，父皇選擇一網(wǎng)打盡。

大漢以忠、孝立國，如果太子不想諸侯并起、萬世唾罵，就不會輕易與他兵戎相見，皇位暫時無憂。

但是，國庫虧空卻是一刻不能再繼續(xù)，鹽鐵專營之策遲遲未果，春征四路萬騎齊發(fā)，這遠遠超過了預(yù)想由霍去病獨自領(lǐng)軍北征的兵力，與之對應(yīng)的，是翻倍的軍費。

“從一開始，父皇就沒打算兌付元朔六年武功爵祿的承諾，而且，又把籌錢的主意打到了權(quán)貴們身上。”

這說的就是白鹿幣。

給錢，放棄武功爵祿，免死。

不給錢，就來上林苑喂獸，就去朔方城挖沙，就去昆明池挖溝，就去邊城送死。

“如此行徑，皇帝威名固然有損，但在沒錢面前，只能這么干，可父皇又擔心列侯親貴向我靠攏，反對白鹿幣，這才有了無字金印那場戲。”劉據(jù)贊嘆道。

父皇窮兵黷武，窮奢極欲是真的，但能力在皇帝中，也是出類拔萃的存在。

只是，一世命，想要的太多了。

霍去病沉默了，少頃說道：“如果據(jù)兒哥不隨陛下的意，搭救列侯親貴，反對白鹿幣，到時候，陛下豈非無人可用？”

將列侯親貴爭取過來，那朝野上下，可就真的全是太子宮人了。

“我為什么要反對？”劉據(jù)望著他，“父皇通過鹽鐵專營之策，就看出了我無傷百姓半分的心，可是，國庫虧空是事實。

歷來國庫虧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要么打權(quán)貴的主意，現(xiàn)在，百姓被我保住了，東郭咸陽、孔僅那些商人在為父皇做事，那‘怹’焉能自保？”

在父皇這。

最讓劉據(jù)欽佩的能力是剝削。

根本不分彼此，你有錢，我就要，你必須給，不然就殺，無論士農(nóng)工商，一視同仁。

哪怕皇帝圣名有損也在所不惜。

霍去病有些震撼了，“如果列侯親貴都死了，朝野上下豈不是人人自危？”

“不。”

劉據(jù)望著霍去病，望著北軍十二將，望著趙充國等親衛(wèi)，“他們死了，你們才能上去。”

人性是自私的。

皇帝就一個，同僚卻很多，如果同僚都死了，權(quán)力、名望、地位立刻就有了。

大漢朝廷竟有一百多個諸侯王、列侯，很多人都互不相認，太不方便了。

北軍十二將默然。

他們之中，有些人封侯了，有些人還沒有封侯，擋在前面的人，太多了。

連衛(wèi)青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一將功成萬骨枯，不能阻擋麾下將士的進步之心。

“大兄，不要想那么多，列侯親貴都是舊時代的殘黨，新的時代，已經(jīng)沒有載得下他們的船。”

潏河上空那輪月光好白好亮，靜靜地照著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