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天微熹,秋霜晶瑩。
莽莽平原之上,偌大的校場早已鋪開成一片肅殺的畫卷。
初升的太陽光射在兵刃之上,如無數(shù)點寒星灼灼刺目。
鼓聲沉沉響起,由遠及近,一聲聲,一聲聲,仿佛大地胸膛里發(fā)出的心跳。
鼓點漸密,如驟雨初落,接著號角聲凌厲地撕裂長空,似蒼鷹破云而出,蒼勁而激越。
鼓號聲里,無數(shù)鐵靴踏地之聲轟然匯入,整齊劃一,震得腳下塵土驚惶騰躍,又似沉雷碾過地面,壓得空氣嗡嗡作響。
校場之上,兵陣如棋。
遠望而去,矛尖林立,根根挺立,組成一片寒光閃爍、微微晃動的金屬森林,重甲步兵方陣儼然鋼鐵澆筑的堡壘,玄色甲胄上浮動著冷硬的光澤,盾牌密接,森嚴壁壘般巋然不動。
騎兵陣列靜默于側翼,戰(zhàn)馬低嘶,蹄尖頻頻踏地,鼻息噴出團團白霧,騎兵們挺坐馬上,披風垂拂,如洶涌的波濤,奔涌而出,戰(zhàn)車方陣則像蟄伏的巨獸,車軸轔轔,輪轂上銅釘在陽光下灼灼刺目。
忽聞一聲裂帛般的高喝,“殿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令旗揮動,剎那間,數(shù)萬北軍甲士齊聲咆哮:“萬歲!萬歲!萬歲!”
聲振群山,聲震渭水!
高臺之上,劉據的眼睛炯炯有神,望著一隊隊、一列列將士如洪流般滾滾向前,澎湃的心無以復加。
“這是僭越吧?”被特意“請”來觀禮的司馬相如,小聲嘀咕道。
千秋萬歲,長樂未央,萬軍山呼,這是大漢天子的儀仗。
但他能聽得出,這是北軍將士發(fā)自內心的頌揚和擁戴。
軍功制的缺陷,劉據暫時沒辦法改變,但為了止住三軍貪墨成風的現(xiàn)狀,給出了另外解決的辦法。
既然將校們貪墨是為了錢,以備不時之需的納錢贖罪,劉據通過大司馬衛(wèi)青、驃騎校尉霍去病向所有大漢將校傳命,以后如果有不可抗力導致問罪將斬者,一切贖罪錢糧由太子宮出納。
劉據知道這不是治本的辦法,也很難讓將校們徹底剎住貪墨之念,至少在表面,將校們收斂了不少。
空額全部清掉,撫恤如數(shù)發(fā)放,虧空少了,全軍將士的生活待遇少說提升了個檔次,人心都是肉長的,尤其是軍隊這樣的大熔爐,劉據能給他們吃肉,哪怕不是頓頓有,餐餐飽,也超過了歷代先皇。
同然,劉據在軍中的聲望,也超過了歷代先皇,或許只比高祖皇帝差些。
劉據若有所感,眼睛從過去的戰(zhàn)車方陣移開,望向了司馬相如。
六十多的人了,竟然還有著副好皮囊,鶴發(fā)童顏,難怪能讓卓文君那樣的首富之女一見鐘情,私定終身,守了陵都能找妾,聽說那為妾女的爹,比司馬相如都小六歲。
禽獸!
“殿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司馬相如心虛躬身,頌聲道。
“別閑著,把這些記下來。”劉據笑著說道。
“殿下的意思?”
“我軍威武否?”
“威武!”
“我軍雄壯否?”
“雄壯!”
“寫篇大賦。”
“是…?”
司馬相如的人品不提,能力是值得肯定的,這一閱兵從清晨開始,于申時末結束,將士歸營已是酉牌時分,一篇《大閱賦》,就擺到了劉據的案頭上。
“歲在元狩,序屬金秋。皇太子據承云日之華,秉天憲之威,肅然臨于北軍。星斗垂芒,若列宿拱辰;旌旗獵獵,如虹蜺橫張。畫角咽月,霜風凜凜掠轅門,軍門洞開處,龍驤虎步肅立如林。
于是三通鼓畢,萬乘齊矚。虎賁之士,玄甲曜日,紫電凝于刃端;革車雷轂,列缺霹靂,碾過則煙塵蔽天。刀林肅若嵯峨,戈戟森然指云。弓開滿月之弧,勁弩排空,弦上寒光直欲射天狼。忽聞號令如裂帛,陣演五行,變如奔浪迭起;忽而合如磐石,堅壁巍巍,萬刃同指紫微垣。風生大纛,其聲颯颯若松濤;日耀金鉦,其芒灼灼奪人目。壯士拔劍擊柱,齊呼萬歲,聲震層霄,云氣為之辟易。
余觀太子,玉冠巍巍,端坐云臺之上,氣定而神凝。目含重霄之光,威加海內之雄。觀此貔貅之士,如掌股上之精兵;撫此寒鐵之陣,乃鼎祚所托之堅城。忽有白發(fā)老卒,淚墮玄甲,指陣中少年悄語:“此真淮陰之風,凜然猶在!”
嗚呼!旌旄蔽空,壯士皆懷報死之心;金甲耀北辰,太子已具承天之勢。長纓在手,豈懼胡沙?此日之威儀赫赫,足令瀚海揚波,天山低昂。煌煌炎漢之祚,于茲可睹其綿延無極矣!”
……
參加過大閱兵的人都知道,一場閱兵下來,收拾終局往往比真正作戰(zhàn)時更辛苦。
劉據、衛(wèi)青、霍去病反而無事可做了,天近黃昏,舅甥三人漫步在渭水河畔,不時望入營中,人頭攢攢,傳令聲、呼喊聲此起彼伏。
“據兒,廷議過后,李蔡、莊助、周陽由及其家眷都入了廷尉獄。”衛(wèi)青邊走邊說道。
“告訴張湯,速殺之。”劉據漠然道。
漢法,以冬月行重刑,遇春則赦若贖,故以十二月晦論殺。
這便是古往今來“天人合一”觀念在律法體系中的投射。
天之道,春天之所以溫暖,是為了讓萬物生長,夏天之所以炎熱,是為了讓萬物得到滋養(yǎng),秋天之所以清冷,是為了讓萬物蕭條,冬天之所以苦寒,是為了讓萬物自藏以待來年……而圣人行政就應該符合天的觀念,所以“天有四時,王有四政”,慶、賞、罰、刑,這四種王政分別對應春、秋、夏、冬四季。
如果拖到春天,父皇一定會大赦,李、莊、周陽就有了活命的機會,必須要在冬季及以前清除他們。
衛(wèi)青有心想說些什么,可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劉據只當做不知道,慢慢踱著步,霍去病忍不住這尷尬的氣氛,“據兒哥,騎都尉李敢找了我,說衛(wèi)尉卿把他調去了南軍為將,看來,李家翻臉了。”
劉據下意識地站住了腳,表情很是難評,“一言為定。”
“雙喜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