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馬幕府的帳門口卻被一陣急促傳來的馬蹄聲驚動了。
這里本來就是北軍最高的將軍幕府所在,平時規制就十分森嚴,今天由于一軍最高的幾個將軍,嫖姚校尉霍去病、前將軍趙食其、中將軍公孫敖、右將軍蘇建、后將軍路博德,鷹擊將軍趙破奴、騎都尉李敢,以及北軍使者任安都在里面,眾親衛隊都在外面戒備著,就顯得更加森嚴。
這時居然有馬隊在軍營中馳聘,還敢闖到這里來,一隊親兵立刻向馬蹄聲方向跑去。
幾匹馬出現了,那隊親兵認出了最前方馬上坐著的皇太子,又立刻退了回去。
大司馬那親衛軍正也看出了是劉據,急忙迎了上去。
劉據翻身下馬,將馬鞭向趙充國一扔,便向那親衛軍正問道:“大司馬在里面嗎?”
“在。”
那親衛軍正接道:“都在。”
推開帳門,劉據就看到所有的人都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著,在等著劉據的到來。
劉據走到將軍幕府那張大案下首的空位坐了下來,“舅舅,這么急,怎么回事?”
“啪”的一聲,坐在他對面的霍去病拍了下案幾,憤怒望著諸將道:“讓他們說吧。”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任安,任安卻兩眼望著門外,緊閉著嘴。
除了衛青、霍去病,就屬監理北軍的使者護軍任安職務最高了,任安不言,中尉司馬安奉命出使淮南國暫未回歸,大家便都望向了公孫敖。
“殿下,怎么會鬧出今天這個事來,我也不明白。”
公孫敖臉上的鞭痕醒目,沉著聲調道:“不久前,朝廷突然派出欽差前來北軍查察各項支出賬目,由于領銜的是所忠、減宣,兩個從大司馬幕府走出去的人,我們都以為這是走走過場,也就沒有當回事。
但就在今日,我們突然得知欽差獲得了‘空額’、‘貪污’的實際證據,于是,我就連忙派出士卒攔截,截是截住了,大司馬又給放了。
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放了他們,一旦證據到了陛下面前,大司馬在陛下那里肯定交不了差,賬一路算下來,我們這些人只怕不是撤職就能了事的。”
“你們還是人嗎?”
霍去病再開口干脆拍著案幾站了起來,目光冷厲掃過這群將校,“吃空餉就算了,連那點陣亡將士的撫恤都貪,你們就差那點錢?當著大司馬,還有殿下在,自己說清楚!”
諸將面面相覷,露出羞慚之色。
“當兵的,哪有不貪的?”接這句話的竟是衛青,“不是每個將軍,都能像你一樣功冠全軍,一戰封侯。”
這句話,是那樣的低沉,卻在所有人耳里不啻一聲雷,響的霍去病睜大了眼睛。
公孫敖諸將動容無比。
大漢軍功制度是非常苛刻的,只強調“中首虜”。
它包括了三項內容:一是捕獲匈奴王、相、將軍、閼氏,二是斬敵數量,三是為奪取勝利作出重大貢獻。
除了這三項,漢家將士再無獲得軍功的途徑,哪怕漢軍將領以少數兵力遭遇數倍,甚至十倍匈奴主力時,雙方實力懸殊的情況,對于在這種不可能獲勝的情況下依舊能血戰到底的將士,以大漢的軍功制度,非但不予以肯定和嘉獎,反而會以戰敗論罪。
關于這點,坐在末尾的騎都尉李敢已是僵在那里,嘴唇微顫。
他的父親李廣,歷經三朝,縱橫睥睨中外數十年,卻因此半侯無封,屢屢被問罪。
要不是李家家底豐厚,能每次拿出五十萬錢,納錢贖罪,父親十條命也死干凈了。
軍功難得,問罪易爾,大漢將軍越往上走,被下獄的可能越大,指著自己那點軍餉,別說顧家了,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當然,衛青不會拿,霍去病也不會拿,他們一出世,便是最耀眼的將星,不缺錢,甚而會分錢給將士們。
李廣、李陵父子也不會拿,生在優渥世家,看不上這點錢,他們追求的,是封侯拜相。
其他將領呢?
所以說,秦漢兩朝的將校都貪,從上到下的貪,你不拿,我不拿,大家怎么活?
吃空餉、貪撫恤,不是從衛青當上大司馬,諸位當上將軍開始的,也不會隨著諸將被問罪而結束,大漢軍制一日不改,吃、貪就一日不會結束。
“在過去半年里,北軍的虧空是多少?”劉據不得不開口了。
說一千道一萬,其實逃不過“錢”字,所忠、減宣、周陽由等酷吏從北軍帶走所謂的證據,都可以以錢來解釋。
哪怕解釋不了,也能納錢贖罪。
衛青怔了一下,說道:“很多。少說也有萬金。”
劉據點點頭,望向諸將,“你們還能拿出多少?”
幕府中一片沉寂。
不是不愿意退贓,而是真沒錢了,整個北軍將校都在吃,也都在用,時不時的,還會“奉獻”一些。
就比如學習三三制,幾位將軍硬生生湊了三百金出來,手里的錢說出來都讓人笑話。
“錢的事我來解決,你們都回去吧。”劉據嘆了口氣道。
公孫敖站了起來,仍想說什么。
劉據擺擺手道:“去。”
“是。”公孫敖答的這聲有些嘶啞。
“謝殿下。”
諸將同時起身行禮,退出了幕府。
只留下衛青、霍去病、劉據舅甥三個。
“據兒,這個錢你怎么出?”衛青想到了卓家。
劉據沒有明說,只是點點頭。
織造作坊一月便是五千金,有兩月就夠了,也讓大漢商人領會什么是“預付制”。
衛青顯然是誤會了,以為劉據是從卓家借錢,心神出現了波動,“這個錢可以不出,陛下殺不了我們。”
“此次北軍之禍,是父皇為了逼迫我屈服而起,意在削弱舅舅、大兄在軍中的勢力和威信,我責無旁貸。”
劉據指出問題本質,“就今日之事,請舅舅給朝廷上書,就說北軍那些虧空,是我造成的,我進入北軍后,一個人吃了幾十萬頭豬,造成的虧空,已經命我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