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之內,檀香裊裊。
徐徽親自奉上香茗,微笑道:“薛編修請坐。”
兩人落座之后,徐徽又贊道:“早就聽說薛編修清正端方,極有薛文肅公之遺風,今日一見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這兩年薛編修時常為民請命,面對那些貪官污吏毫不退讓,我聽來不禁十分敬佩。”
“徐長史,這些客套話就不必說了。”
薛淮沒有給他好臉色,雖說王府長史論品級比他高,但是兩人在朝中的地位不可相提并論。
一個是王府的屬官,一個是清貴翰林天子近臣,如何能比?
徐徽也不惱,繼續笑道:“這可不是客套話,實乃徐某真心實意。那日薛編修在大朝會上,一番振聾發聵的怒斥讓顧衡無地自容,端的暢快淋漓大快人心,當浮一大白。”
他頓了一頓,似乎惋惜道:“若非知道薛編修公務在身,徐某一定厚顏請你痛飲兩杯。”
薛淮神情淡淡,抬手握住白玉茶盞,緩緩道:“徐長史今日突兀相邀,應該不是專程為了夸贊下官吧?”
徐徽面色一怔,旋即恢復如初,只是心中啐了兩聲。
難道這不是十分尋常的寒暄?
他好歹是王府長史,出門在外代表著代王的體面,這薛淮居然一點面子都不給,難怪朝中官員沒幾個人愿意和他親近。
心里罵歸罵,徐徽依舊親切道:“好教薛編修知悉,工部貪瀆案爆發后,王爺氣得摔了幾個上好的瓷瓶。”
薛淮皺眉道:“工部出了問題,代王殿下為何氣憤?莫非王爺和貪瀆案有關?”
徐徽被他堵得心里發悶,連忙解釋道:“自然無關!王爺和薛編修一樣都是性情中人,最看不慣那些貪官污吏,他們都是啃噬大燕根基的蛀蟲!王爺之所以動怒,就是因為工部那些人實在不像話,不光貪墨國帑,竟然還想嫁禍給令尊,委實不當人子!”
薛淮定定看了他一眼,并未順勢表示對代王的認同。
徐徽知道這番話不可能打消面前這位翰林的疑竇,于是坦然道:“實不相瞞,今日我冒昧找上薛編修,其實是奉王爺之命,助閣下一臂之力。”
薛淮稍稍放緩語氣道:“愿聞其詳。”
徐徽心中一喜,趕忙長篇累牘敘說起來。
當今天子膝下五位成年皇子之中,除東宮太子之外,最受寵的皇子便是代王,只因他生母柳貴妃極得天子的寵愛。
代王并無觀政之權,天子念其幼時遭遇劫難以致性情古怪,不光命工部給他修建一座奢華的王府,還給了王府不少產業營生,這樣可以保證代王一生無憂。
代王府的產業都是徐徽和幾位典簿在打理,今年春夏之交,徐徽得知工部屯田司有一片無人問津的荒地,就在京郊以南十余里外,于是便想著將那片荒地拿下來。
他麾下有幾位能人擅于種植奇花異草,屆時用那片荒地養花草供應京中權貴,光是這一項每年就能給王府添數千兩進項。
聽到這兒,薛淮淡淡道:“只要徐長史是按照朝廷規制購買荒地,此事并無不妥。”
徐徽應道:“王爺三令五申不得胡來,我哪敢不按規制行事?誰知工部屯田司拖拖拉拉,一直到前不久才辦妥。事成之后,我讓人去南郊實地查看,你猜怎么著?那里根本就不是荒地,而是大片收成極好的良田!”
薛淮心中一動,目光逐漸銳利。
迎著他如刀子一般的視線,徐徽心里有些發虛,面上則怒道:“屯田司那幫狗娘養的,竟然把良田當做荒地賣給我們王府,這要是讓陛下知道,還以為我們王爺利欲熏心荼毒民生!”
薛淮冷冷道:“可是他們為何要這樣做呢?”
“還能為什么?”
徐徽憤憤不平,沉聲道:“不知是誰在外謠傳,說代王府想要大量田莊,被屯田司的人聽了去,就自作主張地做出這種事。當然,他們這樣做不光是為了討好我們王爺,賣地的銀子肯定進了他們的口袋!”
薛淮沉默,心里則思緒翻涌。
這一次他見識到什么叫做算計人心,沈望只是改了改行事風格,薛明綸就想禍水東引,而這都在沈望的預料之中,只能說沈望更了解薛明綸。
他的座師看似不顯山不露水,這些年頂著一個清流領袖的名頭卻無所建樹,實則他只是在默默觀察寧黨的骨干們。
如今薛明綸按耐不住,工部的鐵幕逐漸露出縫隙。
只是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的會是代王。
薛淮腦海中浮現姜璃的提醒,這代王性情乖張,行事喜劍走偏鋒,說白了就是他仗著天子和柳貴妃的愧疚與寵愛,相較其他皇子親王更加囂張霸道,否則不會在這種敏感的時候,直接讓王府長史來找查辦處的書記官。
將思路理清之后,薛淮不動聲色地說道:“徐長史,既然你已經發現其中蹊蹺,為何不將此事稟明朝廷,反而要找我這個翰林院編修私相授受?”
徐徽知道薛淮不是那種輕易會被哄騙的人,因此諱莫如深地說道:“薛編修,陛下若知朝中有人算計到我們王爺頭上,屆時恐怕要掉很多腦袋,說不定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王爺嫉惡如仇不假,卻也不愿牽連到無辜之人,因此特地讓我來找薛編修,希望這件事能限制在屯田司之內,最好就是不要牽扯到王爺身上,反正那些人肯定不止做過一次這樣的事。”
“為何是找我?”
“明人不說暗話,你是沈侍郎的親傳弟子,這件事除了你還真沒有別人能夠勝任。”
“徐長史之意,是想讓我稟明沈侍郎,工部屯田司存在中飽私囊之舉,但是作為對你的回報,此事不可牽扯到代王府?”
“薛編修果然是痛快人!”
“徐長史先別急著恭維——”
薛淮目光冷峻,直白地說道:“徐長史,空口無憑,且你我今日初次見面,我總不能因為你三言兩語就堅信不疑吧?”
“這是自然。”
徐徽起身走進里間,不一會兒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低聲道:“薛編修,這里面就是屯田司將良田當做荒地售賣的證據。”
他并未遞過來,只是狀若隨意地放在桌上。
薛淮知道此人另有所圖,泰然自若地望著他。
徐徽微微一笑,又從信中取出一個信封,道:“薛編修,這里是西城平康坊一間門面鋪子的地契,只要你在上面按個手印,簽上你的大名,往后這間鋪子就是你們薛家的產業。”
薛淮摩挲著白玉茶盞,淡淡道:“何意?”
“王爺素來欽佩薛編修的為人,亦知你絕對不會像那些貪官污吏一般撈油水,薛家又沒多少產業,將來薛編修成親之后難免囊中羞澀,故此,王爺命我拿出一間門面贈予薛編修。”
徐徽上前一步,親切地說道:“薛編修不必多慮,這間門面并非王府產業,而是我那位堂弟用清白銀子置辦的產業,還請你收下這份薄禮。”
西城平康坊乃京中繁華富庶之首,那里的宅子可以用寸土寸金來形容,一間門面鋪子的地契便價值千兩,而且這種商鋪是一只會下金蛋的雞,哪怕租賃出去每年都能收入不菲。
其實對于薛淮而言,這間門面貴重與否并不重要,只要他今日收下這份禮,便等于他和代王府產生利益勾連。
兩個信封都擺在薛淮面前。
里面有工部屯田司涉事的罪證,也有薛淮拿到這些罪證需要付出的代價,收下這間門面就代表他給代王立下投名狀——不會在這次清查工部的風波中,將代王府牽扯進來。
薛淮抬頭望著徐徽,面上浮現一抹譏諷:“我為何要收?”
徐徽笑了笑,居高臨下地說道:“薛編修,你應知道這次陛下限期查明此案,但是工部薛尚書的手段如何,想必同樣出身于河東薛氏的你肯定了解一二。如果沒有外力相助,沈侍郎真能在限期之內理清案情?如果沈侍郎到時無功而返,恐怕這件事無法收場,而沈侍郎一旦仕途坎坷,薛編修在朝中的處境……”
他止住話頭,未盡之言卻已顯露無疑。
仿佛是怕薛淮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徐徽想了想又補充道:“這次薛編修沖鋒在前,絲毫不顧及親族之念,想必薛尚書對你早已心生不滿。”
薛淮站起身來:“徐長史確實很了解我。”
“略知一二罷了。”
徐徽顯然不想將局面鬧僵,因此見好就收,平和地說道:“薛編修,你收下這些不就是皆大歡喜?沈侍郎可以快速破案,你能解決后顧之憂,還能得到我們王爺的友誼。”
薛淮忽地笑了笑。
他挺直腰桿,雙目直視對方:“徐長史一番好意,可惜下官不能領情。且不說這樣做有違規矩,就算下官厚著臉皮拿回去,家師也只會罵我是個蠢貨。”
徐徽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薛淮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封,哂笑道:“不過還是要多謝徐長史今日相邀,下官總算知道工部那些蛀蟲為何敢如此肆無忌憚。”
徐徽臉色一變,他聽懂了薛淮的言外之意,當即沉聲道:“薛編修,你莫要不識——”
“不識抬舉是嗎?”
薛淮直接打斷他的話,神情陡然一肅,一字一句道:“方才你說對我很了解,難道你不知道我薛景澈立于世間,從來就學不會卑躬屈膝討好奉迎!”
徐徽愣住。
便在這時,雅舍里間忽然傳來杯盞砸在地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