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衡,表字公儀,現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都水司作為工部核心四司之一,負責漕運管理、水利工程修建維護和織造監管,權力范圍極大。
都水司郎中雖只五品,卻屬于朝中位卑權重的典型,如此重要的關鍵位置,薛明綸身為工部尚書豈會不交給心腹下屬?
而且在薛淮的記憶里,薛明綸之所以能成為首輔寧珩之的左膀右臂,便是依靠他將工部打造得如同鐵桶水潑不進的能力,這種大人物御下的功夫不言而喻,如果沒有他的允準,顧衡真有膽子冒然將矛頭指向薛明章?
然而薛明綸此刻的態度格外真誠,表情和眼神沒有任何破綻,一般人或許已經被他的話打動,只當這位大司空真與此事無關。
薛淮心念電轉,他覺得以自己的段位,即便有前世的經驗和閱歷加成,多半不能試探出薛明綸的虛實,畢竟對方不是陳泉那種心思淺薄的小卒。
短暫的思考之后,他順著對方的話鋒說道:“有勞大司空掛懷。這件事說來有些古怪,下官和那位劉雜役往日并無接觸,不知他為何要這樣做。”
“劉平順這個人其實無關緊要。”
薛明綸沒有刻意解釋他的消息渠道之靈通,以他在朝廷和寧黨中的地位,只要有心關注,區區一個翰林院自然藏不住秘密。
他將劉平順的話題一言帶過,繼而看著薛淮,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真正應該關注的是侍講學士陳泉。”
薛淮目光微凝。
這場談話才剛剛進入正題,薛明綸給他的印象便和記憶中大不相同,他宛如一位仁德溫厚的長輩,似乎沒有任何私心。
薛淮覺得薛明綸的話不太好回答。
在不清楚對方的真實意圖之前,薛淮不愿過多表現,但薛明綸已經表明他知道翰林院內發生的事情,意味著他肯定了解薛淮身上發生的變化,這個時候刻意藏拙沒有意義。
故此,薛淮微微皺眉問道:“大司空,敢問陳學士身后站著何等人物?”
既然薛明綸非要扮出慈愛長輩的模樣,薛淮只好順桿往上爬,反正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信息。
薛明綸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徐徐道:“陳泉和刑部侍郎衛錚走得很近。”
這句話足以讓薛淮判斷出陳泉的立場。
刑部侍郎衛錚和面前的薛明綸一樣,都曾受過首輔寧珩之的提攜,換而言之此人亦是寧黨的骨干之一。
迷霧仿佛被撥開。
揚州貪腐案為顧衡所提,而陳泉顯然是拉薛淮入局的黑手,再一想兩人的背景,幕后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即便不是首輔寧珩之所為,也是寧黨的某位大人物設局。
問題在于這些信息是從薛明綸口中透露出來的。
這一刻薛淮隱隱有些恍惚,難道薛明綸這是要棄暗投明,背離首輔門墻改投清流門下?
他覺得這樣的推斷過于荒唐。
退一萬步說,就算薛明綸精神失常要走這條路,他必然會和沈望密談,絕對不會借薛淮之口傳達。
薛淮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緒,凝望著對方說道:“多謝大司空為下官解惑。”
薛明綸微笑道:“你是個聰明人,或許過往的處事手段不夠老練,但連陛下都很欣賞你的聰慧博學。我覺得你現在不應該處于明悟恍然的狀態,反而有更多的疑惑,對否?”
薛淮沒有否認。
薛明綸放下茶盞,起身道:“隨我走走吧。”
兩人一前一后離開承運堂,沿著抱廈回廊前行。
秋風漸起,落葉打著旋掠過青磚墁地的庭院。
過垂花門折向東邊,太湖石夾峙的窄徑忽然開朗——前方半畝見方的庭院里,池塘內殘荷支離的枯梗刺破水面,三兩只褐翅蛺蝶從殘梗間驚起,掠過西墻內嵌的六方倭角琉璃壁。
薛淮踩過碎石縫間冒頭的白茸地衣,見西墻根一叢晚菊尚撐著蟹青花瓣,花心卻已褪成憔悴的紺紫。
薛明綸忽地走過去,似乎有感而發:“這是寧首輔去年所贈貢菊,倒比尋常品種耐寒些。“
他語調溫和從容,手指翻起的花葉背面卻露出蟲噬的孔洞。
薛淮望著他的側臉,平靜地說道:“首輔所贈定非凡物。”
薛明綸扭頭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繼續前行。
兩人穿過月洞門進入東跨院,這里便是薛明綸的書房所在,烏木匾額上書“對月軒”三字。
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書房,東西兩面靠墻擺著書架,薛淮一眼掃去,其中肯定有不少典籍孤本。
“今日請你過來,一是消除你心中的誤會。”
薛明綸示意薛淮落座,繼而道:“早朝結束后,陛下召我入御書房,當面詢問我為何要針對已經去世十年的薛明章。姑且不論當年我和明章有沒有實質性的矛盾,至少我們同宗同源,總要顧念這份宗族情義,因此陛下對我頗為不滿。”
薛淮不解地問道:“難道顧郎中在上奏之前沒有請示大司空?”
薛明綸饒有興致地反問:“他為何要請示?”
不待薛淮回答,他又道:“過去一年多,你彈劾過那么多官員,可有請示過掌院林學士?”
薛淮遲疑道:“這不同——”
薛明綸打斷他的話頭:“二者并無不同。莫非在你心里,他林景行是公私分明的謙謙君子,而我就是公器私用的無恥官僚?”
薛淮搖頭道:“下官并無此意。”
“有沒有其實不重要。”薛明綸眼神幽深,“景澈,你既然選擇踏入官場,理應明白一個道理,每個人都有自身的立場,尤其是在面對利益抉擇的時候,一根筋的愣頭青極其少見,我們總要做出各種各樣的選擇與取舍。”
薛淮垂下眼簾道:“受教了。”
薛明綸繼續說道:“這幾個月陛下心情不虞,蓋因南方多地受災嚴重,朝廷一時間拿不出那么多賑災和善后的銀子,戶部那個老狐貍成天苦著臉,每每陛下一問起,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淚,讓人無話可說。所以陛下動了真怒,靖安司派出大批好手奔赴南方,務必要查清楚哪些官員中飽私囊。與此同時,工部上下官員肩上的壓力極大,因為絕大多數水利設施都是由工部負責督造。”
薛淮漸漸明白過來,他試探道:“所以顧郎中此番上奏彈劾先父,只是為了開脫自身的責任?”
事到如今,他仍然不相信薛明章會貪污河工銀子。
薛明綸沉吟道:“倒也不能斷定他是出于這個目的,我先前看過工部的存檔,那上面確實有一些對明章不利的證據,而且是他親筆批注。”
薛淮抿唇不語。
薛明綸看著他說道:“至于顧衡為何不事先與我通氣,原因其實很簡單。我與明章血脈同源,這兩年我對你這個遠房侄兒頗為欣賞,他既然要彈劾明章,又怎會提前告知我?之前在御書房里,待我講明其中原委,陛下便不再苛責于我。”
他的解釋合情合理,但薛淮心里總覺得有些古怪。
如他所言,顧衡或許不是受人指使,那么翰林院內發生的事情又作何解釋?
薛明綸似乎看穿他的想法,正色道:“景澈,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
薛淮冷靜地說道:“大司空,劉平順構陷于我,陳泉在旁推波助瀾,這都是擺在明面上的事情,朝廷只要順著這條線查下去,肯定能發現其中蹊蹺。”
“真有這么簡單?”薛明綸搖了搖頭,“倘若劉平順咬死不認,你可有證據表明沒有藏匿和銷毀那些卷宗?你今日在翰林院的表現令人刮目相看,但這不足以洗清你的嫌疑,因為你確實有這樣做的動機。再者,你說陳泉推波助瀾,他雖然話中露了一些馬腳,但林邈已經幫他圓了過去,你還有其他證據證明他陷害你么?”
薛淮默然。
他手里若有確鑿的證據,又怎會這般疲于尋找線索。
薛明綸繼續說道:“你不必太過擔心自身,因為你不曾做過,設局的人同樣沒有證據釘死你,在這件事上你還有大把轉圜的余地。簡單來說,揚州貪腐案的關鍵在于你的父親,只要能推翻顧衡對他的指控,你身上的嫌疑便會洗清,屆時陳泉也好劉平順也罷,他們就會自食苦果。”
“下官明白。”
薛淮不蠢,如何不知破局的關鍵,可是他去哪找回翰林院丟失的卷宗?
若是找不回,他又如何替薛明章洗清冤屈?
方才薛明綸已經明言,工部保存的舊檔對薛明章非常不利。
除非……他能親眼見到工部的舊檔,再找崔氏問問當年的事情,或許有機會發現破綻。
堂內陷入長久的沉寂。
望著中年男人淡定的面龐,薛淮腦海中靈光一閃。
他起身拱手一禮道:“請大司空指點迷津。”
薛明綸依舊沉默。
薛淮稍稍遲疑,旋即正色道:“請伯父指點迷津。”
薛明綸定定地看著他,面上終于浮現一抹淺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