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條街道上,全部都是豬屎,你信不信?
估計你不信。
不僅你不相信,我自己也有點不敢相信。
但事實的確如此。
我居住的地方就是遍布豬屎豬尿。
這個地方是茶陵桃坑鄉坑口街。
這條街約有五百米長,兩邊住有上百戶人家。
在我印象中,從小到大,這條街遍地都是豬屎。
尤其是街尾,不僅遍布豬屎,而且還有許多糞坑,整條街都是臭氣熏天。
我的童年少年都是在這里度過,即使去了省城,我每年都會回來,因為我的父母在這里,他們是我心中的牽掛,我不得不回來。
往往剛下車,一股濃濃的豬屎臭味就迎面撲來,讓人心肺翻沸,惡心不已。
為什么是這樣呢?
原因很簡單。
因為家家戶戶都在養豬。
客家人生活在山區,以前生活非常的清苦,很多人家一年到頭都吃不上一回肉。
主要原因是沒錢。
在生產隊出工,一個壯勞動力一天可以掙十個工分。
十個工分值多少錢?
二毛。
這是比較好的生產隊,差的估計只有一毛。
也就是說,一個壯勞動力累死累活一個月也就掙六元。
一家子的吃喝住行全指望這六元。
自然吃不上肉。
有人可能會問,會不會因掙不到錢而餓死人?
這倒不會。
這與生產隊的分配機制有關。
只要你是生產隊的人,不論你掙不掙錢,都是平均分配。
每次打下來的稻谷、紅薯之類糧食作物,都是按人口分配,與你有沒有錢無關。
當然,年底的時候統一結算。
如果你掙的工分少,欠了生產隊的錢,也不用給錢,在賬本上會記上一筆欠費。
如果你掙的工分多,生產隊應該給你錢,這個有點不好說了。
生產隊如果有結余的話,可能會給一點,但大部分沒有錢,只能在賬本上記上生產隊欠你多少錢。
至于,你有沒有肉吃,就自己想辦法吧。
想什么辦法呢?
自己養。
于是家家戶戶養豬。
在街上養豬,不比在鄉下,有專門的豬欄。
街上是沒有的。
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因為沒有地方。
街上的豬是跟家人住在一起的。
可以說,是同吃同住。
唯一的區別就是,我們睡在床上,它睡在地上。
要拉屎撒尿怎么辦?
我們去糞坑,它就去街上,當著大家的面拉。
按理來說,它應該去糞坑,但它是豬,不是人,不會一切行動聽從指揮。
當然,也是為了省事。
所以大街上遍布了豬屎豬尿。
我們家也是年年養一頭豬。
一般是過年之后,會買來一頭小豬,放在家里,與我們同吃同住。
當然我們吃米飯,它吃米飯湯加米糠。
它住的地方,就是我家樓梯板下面。
樓梯邊上釘有木板,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雜屋。
它就睡在里面。
每天到了晚上,阿媽就要我把豬趕出去,去街上拉屎。
我一般無動于衷。
一是麻煩。
趕豬絕對是體力活。
關鍵是它不會聽你的話。
你要它向東,它偏向西,或者向南,總之不會向東。
又打又罵之下,它"嗷嗷"到處亂竄。
踢翻桌凳是小事,如果掀翻了菜碗,完了,一頓"啪啪"會鋪天蓋地而來。
這時候,嚎叫的不是豬,而是我。
所以不趕絕對是明智的選擇。
二是趕出去也沒用。
豬跟人差不多,不是你說有就有,而是需要它自己說。
往往是,它到了大街上,卻沒有半點便意,相反唱歌跳舞,四處亂竄,踩滿了豬屎,又牛氣哄哄回到家里。
它走一路,臭一路,很難聞的。
當然,聞多了就有免疫力。
這家伙經常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就在邊上拉屎撒尿。
我們見了自然會"啊啊"地叫二聲,但僅限于叫,如果趕它走的話,它會邊走邊拉,范圍更廣,清理起來更麻煩。
再說飯香啊。
比起飯來,這個事真不是事。
當然,也要看阿媽的眼色。
如果她倏地把碗筷在桌上一頓,瞪起眼厲聲地喝道:"趕!"
我們會聞聲而起,拳打腳踢,打得它殺豬叫。
折騰十個月左右,它終于不折騰了。
因為它走到了豬生的終點。
年底時刻,家家戶戶會殺年豬。
我家會叫屠夫老板。
幾乎每個村寨都有這樣的老板。
他來了,立即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豬一命嗚呼了。
這時,阿媽會放上一掛鞭炮,燒幾刀黃紙,認真地對豬說:"豬大哥,你下輩子投胎做人吧,不要做豬了。"
我們聽了會格外地興奮。
因為有豬肉吃了。
當然,首先開吃的不是我們,是大人。
殺了豬,家里會擺上一桌,是誰?不記得了,估計大隊領導之類。
他們吃完喝足之后,我們才可以上桌。
其實,站在桌外的我,口水早就流了一地。
急不可耐的我,會精準地瞄準碗里一塊肥肉,以不及迅雷掩耳之勢,抓起丟進嘴里,還沒感到味道,豬肉就沒了蹤影。
連吞了五、六塊后,才慢了下來,才能真正體驗到豬肉的香味。
真的香啊!
我感到這是人間最美的香味,沒有之一。
客家人夸人,往往會說:"你長了一張吃豬肉的嘴巴!"
我認為是極準確的。
我始終認為,天天吃豬肉的人,一定是能當大官。
因為他為了天天吃肉,一定會努力向上,最終的結果是,他當了官,當了大官。
莫言當年寫小說,也是聽說寫小說,有豬肉吃,所以就拼命地寫。
豬肉有時也可以成為人生的驅動力。
我們吃完后,周圍的鄰居會圍了過來。
干什么呢?
借肉。
有的人家早早就把豬殺了,現在聞到豬肉的味道,想吃怎么辦?
去借,然后自己殺豬再還回去。
現在對豬肉沒感覺,以前卻不是這樣。
阿媽有一次難過地說,有一次我路過一戶人家的門口,里面飄來一股濃濃的豬肉香味,引得自己口水直流,但又不敢進去。
只好強忍著傷心的淚水,回到家里,嚎啕大哭一場。
有的建筑工人一年到頭看不到一個女人,所以他們說,現在看到一條母狗都十分的親切。
這就叫飽漢不知餓漢饑。
當然,吃了拿了之后,還會剩下許多。
一般會做成臘肉。
很多人家圖省事,會在肉上抹上鹽,在陽光下暴曬。
這樣的肉很香,但不如柴火煙熏香。
客家人的柴火臘肉,才是真正的臘肉。
外表雖然漆黑,刮干洗凈之后,里面有一層金黃色的透明油質,紅色的肉夾雜其中,散發一股自然的清香味。
或蒸或炒都可以,不用放任何調料味,端上來香味撲鼻,入嘴之后,愉悅感會彌漫全身,神清氣爽,頓覺天地之間不過如此,會升起一股獨霸天下的雄心。
其實男性的荷爾蒙,就是從吃肉開始,小草綠葉從來就不是男人的選項。
我們家吃臘肉的時間不長,一般是五月份就結束了。
然后是漫長的等待。
我們家不是沒有錢,因為我父親有工資,但阿媽從來不買。
我們只好忍著,有時看到別人吃肉,會有口水。
最佳的辦法是,趕緊離開。
站在僻靜處,讓怦怦直跳的心緩緩地平息下來,當然不能哭。
男人是不能流淚的。
可以仰天長嘯一聲,默默地問天問地:
什么時候,我可以美美吃了一頓豬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