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如期將獵物交付沈硯，翌日天未破曉，楚寧便再度踏入山林。

山霧濃如潑墨，濃重得幾乎壓在肩頭。寒意自林間縫隙中滲出，枝葉帶露，步步濕滑。

他身影在嶙峋怪石間穿梭，如夜影潛行，獵人的本能早已在潛意識(shí)中蘇醒。

寒風(fēng)掠過耳畔，吹亂鬢角幾縷黑發(fā)，他卻毫無所覺，只目光如鷹，銳利地掃視林間每一絲動(dòng)靜。

昨夜歸家時(shí)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他背著一筐野草藥，推開那扇早已開裂的木門，木屑隨風(fēng)簌簌飄落。

屋內(nèi)，阿姐蜷縮在炕角，身披薄被，咳得肩膀輕顫。她那張?jiān)厩逍愕拿纨嫞缃裣烖S憔悴，帶著一抹燒得不正常的潮紅。

請(qǐng)來的郎中捻著山羊胡子，眉頭緊鎖，嘆道：

“寒入骨髓，需人參鹿茸溫補(bǔ)，輔以針灸方可緩解。只可惜……”

楚寧默然未語，只將一袋銀錠拍上桌案，發(fā)出沉悶的金屬撞擊聲。

郎中一愣，旋即雙手一拱，忙不迭翻藥箱配方、施針，臨走時(shí)還鄭重塞給他一包艾草，說可夜間煎熏祛寒。

“寧哥兒，這得花多少銀子......”楚云攥著被角，聲音細(xì)如蚊蚋。

“阿姐安心服藥。”楚寧低聲道，劈柴生火，動(dòng)作干脆利落。

藥罐哐啷一聲架上灶臺(tái)，火光跳躍，映紅了屋內(nèi)修補(bǔ)一新的窗欞。他用桐油紙將那原本破漏的窗洞糊得嚴(yán)絲合縫，任寒風(fēng)再銳利，也難以滲透半分。

屋外，籬笆響動(dòng)，有人悄悄探頭。村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旁，低聲議論卻毫不遮掩：

“敗家玩意兒！剛賺幾個(gè)臭錢就拿來糟踐！”

“看那藥材，少說也值三畝地，肯定是攀上了什么黑心商人！”

楚寧默不作聲，提斧走向院中，一斧劈下，木樁應(yīng)聲碎裂，木屑飛濺。

那幾張躲在籬笆后的嘴臉?biāo)查g縮了回去，像老鼠見了鷹。

指責(zé)與惡意，如一群嗡鳴不止的蒼蠅，在他耳邊亂舞。但他連眼皮都未抬一下。

這世道，弱者連呼吸都是錯(cuò)的。

唯有變強(qiáng)，才能碾碎所有冷眼與咒罵，讓那些人連嫉妒都不敢開口。

他望著柴火上的藥罐，指節(jié)悄然收緊，腦海中只剩下一個(gè)念頭——變強(qiáng)。

快一點(diǎn)。

再快一點(diǎn)！

只有成為強(qiáng)者，才配抬頭挺胸地活在這殘酷世間。

他握緊長(zhǎng)弓，指腹拂過弓弦，那層寒霜刺骨冰涼。

前日獵狐之際，他曾在崖壁一瞥驚鴻——一道赤影掠過，迅疾如電，絕非凡獸。

王家如毒蛇盤踞縣中，入品武者隨時(shí)可能碾碎他的咽喉。他別無選擇，唯有搏命，方有一線生機(jī)。

山越深，險(xiǎn)越大。但險(xiǎn)地，亦藏機(jī)緣。

楚寧舔了舔干裂的唇，體內(nèi)《糙石硬功》的暗勁悄然游走，肌膚泛起淡淡石光。神令的預(yù)支雖賦予他遠(yuǎn)超常人的體魄，但武館那十兩銀的三月學(xué)費(fèi)，仍如巨石壓心。

“獵尋常野獸，杯水車薪。唯有斬開了靈智的妖獸，取其骨血皮毛，方可解困。”他輕踏一枝橫木，身形如燕掠過山澗。

在這片大地之上，靈氣微薄，僅有微弱靈息。

山林間不僅藏著野獸，更潛伏著覺醒靈智、嗜血成性的妖獸。

一旦踏入靈智之境，妖獸便可吞人吐言，修煉數(shù)載后甚至能化形為妖、混跡人間。

除此之外，還有更詭異的存在——邪祟，多生于陰煞瘴地、荒村古冢，非血肉之軀，刀槍難傷，只能以陽氣或精純真氣鎮(zhèn)殺。

因此，修武成了凡人對(duì)抗妖邪唯一的路。

凡人習(xí)武開脈，修至“入品”方才可凝煉氣勁，真正踏上武道之途。

而武者品階森嚴(yán)，由十品至一品，再往上則“飛升登神”，每晉一階，地位與權(quán)勢(shì)便隨之提升。

在大乾與大周兩國，武者早已不只是修煉者，更是擁有特權(quán)的階層。

他們可佩刀入城、役使兵卒，甚至獲朝廷編籍、食祿封賞。唯有武道強(qiáng)者，方可登高位、掌生殺。

忽聽深林一聲獸吼，聲若悶雷，震落積雪如雨。

順著血腥氣前行，眼前赫然現(xiàn)出幾道焦黑爪痕嵌于巖壁，深及三寸，邊緣泛著熔巖灼痕，四周草木枯焦，一片死寂。

楚寧瞳孔微縮，反手抽箭搭弦，弓身微顫如弦月。

越往深處，空氣愈顯熾熱，焦黑枯枝寸寸崩裂，龜裂的地面滲出絲縷硫磺氣。

他屏息凝神，耳廓輕動(dòng)。

殺機(jī)，就在不遠(yuǎn)處潛伏。

百丈之外，傳來一聲低沉獸吼，夾雜著金鐵交鳴之音，如戰(zhàn)鼓擂響，撼人心魄。

楚寧足尖輕點(diǎn)，身形如影般掠出，幾個(gè)起落，已臨近聲源。

山腹巖窟前，一株血紅藤蔓攀附石壁，藤身嵌鱗，隱有火紋流動(dòng)，枝頭九枚朱果垂垂欲墜，果皮隱透金光，如巖漿凝鑄，散發(fā)出熾熱果香，令人氣血激蕩。

楚寧只是嗅了口，便覺《糙石硬功》的舊傷隱隱緩解，暗勁運(yùn)轉(zhuǎn)更為流暢。

他心頭一震。

“九轉(zhuǎn)玄陽果……”他喃喃低語。

這一認(rèn)知并非空穴來風(fēng)。原身幼時(shí)曾隨父親翻讀過一本殘缺古籍《異靈志》，其中便有玄陽果的記載：

“地火之脈，靈藤生焉。九轉(zhuǎn)玄陽，洗髓伐骨，啟竅凝元，乃妖獸晉階之引，人族破限之資。”

這種天地地寶，唯火靈之地方能孕育，且成熟時(shí)必引妖獸守護(hù)。也正因如此，這些地寶世間罕有傳聞，更遑論真見。

楚寧尚在震撼，忽覺腥風(fēng)撲面。

“吼——！”

一道赤影自暗處躍出，轟然落地，山石震顫。那是一頭通體赤紅的巨虎，三丈之巨，皮毛似燃，額生獨(dú)角，金瞳如炬，灼灼逼人。

赤焰虎。

妖獸中的異種，天生地養(yǎng)，沐巖漿、飲風(fēng)雷，一旦開靈，智慧不遜常人，兇威更勝猛獸。

“竟是已開靈智的妖獸！”楚寧目光一凝，反手抽箭，弓弦拉至滿月，三箭連發(fā)。

“轟！”

烈焰噴吐而出，火柱橫掃，箭矢未至身便化為鐵水。

楚寧身形翻滾，堪堪避過，衣角焦黑，面頰灼痛。他咬牙后撤，拳腳交錯(cuò)，硬撼獸爪。每一次碰撞都似山岳震蕩，虎口崩裂，氣血翻騰。

三招過后，巖窟焦痕遍地，火星飛濺。楚寧氣喘如牛，血染襤褸，而赤焰虎亦有斑斑傷痕，金瞳卻愈加熾亮，似沉醉于搏殺。

“不能硬拼……”楚寧目光一轉(zhuǎn)，盯上藤蔓。

他忽然止步，收弓、舉掌，高聲道：“且慢！”

赤焰虎低吼威脅，竟未立刻進(jìn)攻。

“你守此果，是想待其九枚盡熟，一舉服下吧？”楚寧沉聲道，“可你應(yīng)知，玄陽果九轉(zhuǎn)需以精血灌溉三日，果熟之時(shí)異象沖天，妖氣外溢，恐引來強(qiáng)敵。”

赤焰虎金瞳微瞇，爪下焦躁刨地。

楚寧劃破胸前傷口，滴血于地：“我可助你護(hù)果，取其一枚為酬。”

赤焰虎鼻息噴火，獠牙抵近，卻遲遲未動(dòng)。

“若你不信——”楚寧冷笑，眼角余光已瞥見一處地縫，“如今青瞳雪狐現(xiàn)世北山，不久，王家將傾巢而動(dòng)，武者盡出。屆時(shí)，此地必為血海，我只需放出風(fēng)聲，你守得住嗎？”

赤焰虎金瞳驟縮，沉默片刻，忽地猛拍地面。

“轟隆！”

石壁轟然坍塌，露出一地白骨，有人類殘軀，有妖蟒碎骨，無一不說明——敢覬覦者，皆成尸骸。

“我不信人，但你不同。”楚寧收斂氣息，語氣平靜，“你有靈，我有謀，此局雙贏。你得八果，我取一枚。”

他俯身撿起焦骨，指間輕握，骨粉簌簌而落：“若不成，我毀藤而死，玄陽果，誰也得不到。”

一人一虎對(duì)峙良久，終見赤焰虎仰天長(zhǎng)嘯，聲震林谷。

藤上，一枚尚未完全成熟的玄陽果脫枝而落，楚寧抬手接下。

“成交。”

他將果實(shí)入懷，轉(zhuǎn)身欲走，忽又回頭一笑：“我叫楚寧。若你哪日需要人手，可來山下尋我。”

赤焰虎默然，金瞳深深凝視，最終轉(zhuǎn)身隱入巖窟。

楚寧走出數(shù)丈，輕撫果實(shí)，目中冷芒微閃。

“玄陽果需三日精血，沒有精血灌溉，能熟幾枚，猶未可知。”

他回首望向巖窟，低聲呢喃：“再通靈的妖，也終是妖。”